梁鼎芬(1859—1920),字节庵,号星海,广东番禺人。自幼失怙,赖亲戚抚养,得以成人。从小就以天资聪颖,才禀出众而名闻乡里,成年后更以腹笥丰赡,博学多识而声震一方。光绪二年(1876)乡试,他18岁,即中举人。光绪六年(1880)会试,他22岁,又中进士,是科场发达较早的年青才俊,可以想象他的得意。随后,殿试点翰林,散馆授编修,享七品衔,少年得志,暴得大名,那就更牛了。唐代进士及第,例行曲江宴的风光场面,清代大概也有吏部摆宴的类似举动,作为天子门生,嗜酒善饮的他,该是多么风光、风头、风流了。
何况他也确实不弱,自有他骄傲的本钱:第一,诗写得不错,汪辟疆《光宣诗坛点将录》云,“其髯戟张,其言妩媚。梁髯诗极幽秀,读之可令人忘世虑,书札亦如之”。第二,字写得漂亮,麦华三《岭南书法丛谈》云,“笔力则力透纸背,而墨彩则凸出纸上,秀逸之气,扑人眉宇,匪唯用笔之精,兼处用墨之妙”。第三,楹联,中国文人最爱玩弄的文字魔方,他也很拿手。“独坐须成霜,那有高名惊四海;多年襟似铁,勉修苦节过余生”,这副楹联,大概是他晚年的手笔了,看得出来,对于豆芽菜们折磨他不痛快的一辈子,很是感慨系之。不过,诗好,字好,对联做得好,也非任何一个文人,都拥有如此基本功。因此,折磨归折磨,牛归牛,自信、自大、自恋、自负的他,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我就是我”,益发张狂。
翰林院是个清水衙门,知识分子扎堆,在没有出任有油水的官职之前,只好坐冷板凳。而冷板凳坐久了,屁股就痒痒,难免满腹牢骚,于是,笔墨问政,议论风生,说长道短,纠弹时弊,清流自任。梁鼎芬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飞文染翰,饮酒纵诗,恣意放肆,挥斥方遒,自然不让侪辈,遂也成为一个目无下尘的清狂分子。要知道文人凑在一起,你狂,我比你更狂,你闹,我比你更闹。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乃是一种时尚。很快,梁鼎芬就显现出来与豆芽菜们的不同,还不到25岁的他,开始蓄须。二十出头的光鲜年纪,留一部于思于思的大胡子,难免别人用异样的眼神打量。
到了他27岁那年,光绪十二年(1886),这个按捺不住的年青翰林,更来劲了,竟不知天高地厚,干出了一件让整个北京城目瞪口呆的事情。
他上疏光绪皇帝,参奏李鸿章,认为他在1883—1885年的中法战争中,一味主和,迁延观望,坐失良机,本是胜方的中国,却在签约中输于败方的法国,有“六大可杀之罪,请明正典刑,以谢天下”。于是,闯下滔天大祸。
李鸿章何许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西太后最为倚重的枢密顾问。你一个翰林院的新科编修,竟敢对当朝一品发难,太岁头上动土,简直是绝顶的荒唐,天大的笑话。尽管那时京城既无互联网,也无声讯台,既不能发手机短信,也不能出报纸号外,可一夜之间,满城传说大胡子梁鼎芬出了大名。敬他者尊称髯翁,臭他者直呼梁疯子,成为京城第一新闻人物。一方面,由于李鸿章搞洋务,历来多以割地赔款了事,不满者颇多,对梁之敢摸老虎屁股,大为赞赏,甚至比之明朝嘉靖年间的杨继盛参奏严嵩。一方面,胆小怕事的豆芽菜们,从来是护着卵子过河,小心过甚(肾)之辈,这个梁疯子,倘不是鬼迷心窍,就是脑袋进水,耗子抓猫,螳臂当车,岂非找死不成?摇头不迭,不以为然,跌足长叹,看他完蛋。
这个世界,常有许多意想不到的巧合,就在梁鼎芬上书声讨李鸿章卖国求和之罪愆,而落了一身不是。几乎同一时期,北欧挪威的剧作家易卜生,他的代表作《国民公敌》,也于奥斯陆公演。剧中人史铎门汤姆医生,道出浴场毒水真相,不也被所有镇上赖此谋生的公民,所唾弃、所排斥吗?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里;大众,很大程度上是被政客操纵的愚氓。那时,顿成众矢之的梁鼎芬,好不尴尬,到宣武门虎坊桥湖广会馆访亲问友,奚落者有之,排揎者有之。他只好闭门不出,静候处置,自斟自酌,等待发落。
据黄濬《花随人圣庵摭忆》,梁之参劾李鸿章之举,似有另外隐情:“节庵何以劾合肥,相传顺德李若农侍郎(文田)精《子平风鉴》,有奇验,且谓节庵寿只二十有七,节庵大怖,问禳之之术,曰:必有非常之厄乃可。节庵归,闭门草疏,劾李鸿章十可杀。其舅张某力阻,不可,意谓疏上必遣戍,乃竟镌五级,二十七岁亦无恙。此说流播已久,存之而已。”
我不大相信梁之劾李鸿章,只是为了禳解。黄濬说“存之而已”,也是持保留态度,未足凭信的意思。因为这位大清王朝的原教旨主义者,不光弹劾过李鸿章,嗣后还弹劾过袁世凯,弹劾过奕劻,甚至连慈禧欲废光绪而立的大阿哥溥俊,也不放过。看来,梁鼎芬不一定爱大清王朝之所爱,却一定要恨大清王朝之所恨。在攸关社稷安危、疆土完整、国体根本、帝制长久这类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是要做忠臣的,也是不怕杀头的。尤其在捍卫大清王朝江山完整上,“我就是我”,是一点也不含糊的。“禳解”一说,可能是因素之一,性格决定命运,才是起决定作用的必然结果。
晚清时期,民谚如此说:“左宗棠做事,曾国藩做人,李鸿章做官。”在中法战争中杀得法国远征军丢盔卸甲的,恰是左宗棠的湘军一部黑旗军刘永福,谁知攻下谅山,即将收复河内之际,李鸿章签署和约,下令撤军。气得左宗棠大拍桌子:“对中国而言,十个法国将军,也比不上一个李鸿章坏事。”“李鸿章误尽苍生,将落个千古骂名。”梁鼎芬所以跳出来弹劾,不能排除他在爱国与卖国之间的断然抉择,必然要受到左宗棠的影响,站在左宗棠一边。尽管豆芽菜们会觉得匪夷所思,你算老几?用着你管?但“我就是我”的梁鼎芬却认为,虽然我也是豆芽菜,却不能不关注我们身在其中的桶。桶完了,大家都完,他不想完,所以很关心这只桶。
中法战争,主和者实为西太后。老太太不点头,李鸿章敢把安南的宗主权出卖?一个会做官的人,一定会以顶头上司的意志为意志。李鸿章洞穿老太太的内心恐惧,她害怕法国因败而怒,加派军舰北上,重蹈第二次鸦片战争覆辙,于是这场战争遂以败方法国成为胜者,胜方中国成为败者而终结。因此,梁鼎芬惹毛的不是李鸿章,而是西太后。慈禧一看这篇奏折,勃然大怒。这是一个什么阿物儿,竟敢说三道四。“旋又追论妄劾,交部严议,降五级调用。”
翰林院重新给他安排工作,当然是寒碜梁鼎芬了,任太常寺司乐,管理十来个吹笙箫管笛的乐工。他一气之下,辞了吹鼓手头儿之职,光绪十三年(1887)刻了一枚闲章“二十七岁罢官”,回广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