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为了寻找这段并不久远的历史,竟无人指点得出杀场何在,而更多的人颇讶异我的好奇。也许那时革命成功,建国在即,对于改良主义的失败者,懒得提它,不屑提它,大家竟十分生疏起来。颇费几分周折,才打听到“我自横刀向天笑”的谭嗣同掉脑袋的地点,已无任何标志,更甭说纪念物了。
想到那些抛洒在菜市口的血,对于甚嚣尘上的、几成定论的康、雍、乾三朝,为中国历史上最兴旺繁荣的盛世说法,很不以为然,相当不以为然的。窃以为这是一些急功近利者,故作惊人语,说得太过头的大话。
事实并非如此,这三位皇帝,在奠定中国的一统局面,划定国土的疆域版图上,是做出巨大贡献的。然而,盛世二字,是加冕不到他们头上的。
第一,在经济上,并未达到汉代孝文、孝景年间“都鄙廪庾皆满,而府库余货财;京师之钱累钜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的丰足。
第二,在政治上,也不曾达到唐代贞观年间,“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齑粮,取给于道路焉”“帝亲录系囚,见应死者,闵之,纵使归家,期以来秋来就死。仍赦天下死囚,皆纵归,使至期来诣京师。……(次年)去岁所纵天下死囚凡三百九十人,无人督帅,皆如期自诣朝堂,无一人亡匿者”的清明。(以上均见《资治通鉴》)
第三,公元1662年至1796年,闭关自守的康、雍、乾三朝,故步自封,自以为是万邦来仪的中央之国,老大自居,维护传统的农本主义,不求进取,拒绝整个世界的变革潮流,这才是他们最大的甚至是不可饶恕的失误。16世纪起,资本主义发展较早的西欧国家,采取重商主义,已经积极向外拓展,而且人文精神的张扬,自由思想的提倡,促进科学技术的发达,处于方兴未艾之势。而康、雍、乾三朝,一以贯之的是一种少数民族统治者的防范心理,偏窄心态,对民众实施严密的极权统治,对士子进行严酷的文化钳制,对海外保持严锁的封闭格局,对汉人精英分子加以极其严厉的,无所不用其极的镇压,尤其可怕的,是最广泛、最深入、最彻底、最持久的“奴才”教育,使得中国人,都成了失去思想,失去活力,失去神气,失去自我,永远匍匐在地,永远不敢抬起头来的磕头虫。
甚至,到了18世纪中叶,近邻日本开始明治维新,而康、雍、乾三朝的继承人,仍以祖宗规矩不可改变的死硬,顽固抵制以大机器生产和广泛采用蒸汽动力为标志的工业革命,贻误良机,磨耗时光。直到列强用坚船利炮,敲开国门以后,才明白所谓的“盛世”光景,所起到的历史作用,只是使中国落后于欧洲一个半世纪。
人们不禁要问,何盛之有?
时下一些作家,一些编导,伪造历史,鼓吹圣明,掩盖真相,胡编乱演,热衷于推销清代帝王题材,这种见钱眼开的商业行为,倒也不值得当回事。最令人匪夷所思的,莫过于一些清史专家,应该是有学问、有识见的人,也跟着罔顾史实,颠倒是非,大弹康、雍、乾“盛世”高调,颇令人质疑其实用主义的治史学风。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这些文天祥《正气歌》中耳熟能详的诗句,秉笔直书,据实求真,不附不阿,严谨审慎,至少是为史者最起码的操守哇!尽管冷板凳成为热板凳,也不能为了吃满汉全席,便歪嘴净拣好听顺耳的话说,这不正应了胡适所言,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女孩儿吗?
这也是北京人,或者中国人,只注意台上的戏子,而不注意破烂戏园子的整体环境,以偏概全的毛病。这些清史专家就是闭眼不看,也不承认这三朝,其实很不怎么样的,无论如何够不上盛世的败象。正如这一时期最伟大的作家曹雪芹在《红楼梦》一书中描写的贾府一样,外面看起来轰轰轰烈烈,其实,内囊早尽上来了。
但16世纪前后,在最初的起跑线上,中国那时的国力,差不多相当后来成为殖民国家的英、法、德、葡、意的总和。因此,彼时的西方世界,还是很在意东方的中国,不敢怠慢的。对这个庞然大物,认为是举足轻重的存在。因此,雍正登基,教廷连忙派人,不远万里,前来北京,祝贺这位皇帝登基。大典过后的1725年,雍正三年的冬十月,罗马教皇的特使,要归国复命了。这位新皇帝,刚刚铲除掉他认为尾大不掉的年羹尧将军,心情相当不错,特地接见来自罗马的使节,并颁布了一纸敕书,交其带回。
西洋寓居中国之人,朕以万物一体为怀,教以谨饬安静。伊等果能慎守法度,行止无愆,朕自推爱抚恤。兹赠妆缎、锦缎、大缎六十匹,次缎四十匹。(《清通鉴》)
就是这样,你越说他胖,他越喘;你越巴结他,他也越自觉了不起。文书中那盛气凌人的大皇帝口吻,很难用最起码的外交礼貌来衡量。雍正以为是唐太宗李世民,是那个真正盛世的天可汗呢!
那时的中国,真强,可开始由强而弱;那时的西方,真弱,但开始由弱而强,这就是16世纪的唯物史观。套用“文革”间一句口头禅,他们一天天好起来,我们一天天烂下去。
就在雍正登极这年,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的创始人,资本主义理论的奠基者,亚当·斯密出生在英国。16世纪的伦敦天气,应该和今天没有什么不同,那类似北京南城古刑场菜市口的伦敦塔,院子中间的断头台,院子外塔山上的绞刑架,尽管继续处决人犯。但莎士比亚时期那种在伦敦桥上用长长的铁矛,插着被枭首的头颅,以警吓市民的做法,已不再执行。
他们开始把人当成人,然而,在东方,仍旧不把人当成人待。雍正三年十二月辛巳(十八日),一位名叫汪景祺的文人被“弃市”。
那时在北京,只要“弃市”,就是押往菜市口杀头。雍正嗜杀,当然,康熙和乾隆也并不少杀,不过,雍正更残忍更可怕些,手段和花样也更促狭更阴损些。这次杀汪景祺,大家原以为看一场热闹,随后作鸟兽散,回家喝二两,庆幸自己脑袋还在脖子上,也就罢了。谁知到得菜市口,才晓得花头精多的雍正,又出了新点子。朱批上还有“立斩枭示”字样,这个“示”字,什么意思呢?臣僚们琢磨了半天,才明白,不光要砍下脑袋,还要把这颗脑袋悬挂在菜市口示众,也就是公开展览。
枭首砍头,戮尸燔骨,这是康、雍、乾三朝时不乏见的场面,然而像雍正如此忮刻酷暴,将汪的头颅一直挂到他驾崩,也没说一句免了、去掉、拿下的话,在中国文人受迫害的全部历史上,还真是少见的暴虐。
菜市口大街上挂着的这颗头颅,直到乾隆上台,左都御史孙国玺才敢上书,认为:“京师为首善之区,菜市口又京师之达道,枯骨中途,髑髅上悬,不惟有碍观瞻,且不便牵车服贾之辐辏,亦有碍商旅行贩之交通……”这样,才恩准将这颗风吹雨淋,鸟啄雀粪,朽烂腐毁,形质不存的颅骨,择地掩埋。
然而,当19世纪,严复以《原富》书名,将此书译为中文问世,介绍到中国,适值他的维新同志谭嗣同、康广仁等六君子,在菜市口被砍掉脑袋的日子。
三百年原封不动的大清王朝,现在所差的,恐怕就是在尸首脸上盖一张纸,给棺材钉上最后一根铁钉了。
严复翻译《原富》时,著《斯密亚丹传》,他曾经说过:“顾英国负虽重,而盖藏则丰,至今之日,其宜贫弱而反富强者,夫非掊锁廓门,任民自由之效欤?”这句话极其深刻,一针见血,值得深思。试想,康、雍、乾三朝,锁不掊,门不廓,民不自由,而且还是一个动辄把知识分子,把民族精英,送到菜市口去枭首示众的政权,能成盛世,实在是很难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