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的《且介亭杂文》里,有一篇《买<小学大全>记》的杂文。其中,引用了《论语·季氏》的一句话:“君子有三戒……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细细品味,很有道理。
老了,就要见好就收,就要适可而止,就要鞠躬谢幕,从运动场中回到看台,当一名观众。人的一生,其实是一个加减法的过程,年青时期,不断地追求,不停地获得,是加法。进入老年以后,便是减法了,一直减到两手空空,如同刚出生空着手来到这个世界那样,再离开这个世界。至此老天拔地,老眼昏花,老态龙钟,老朽无能之际,你老人家还不厌其烦地求,还不厌其多地得,那就很不令人尊敬了。
《小学大全》的著者,为清乾隆朝人尹嘉铨,一位道学先生,官做得也不小,大理寺卿,相当于最高法院或司法部的长官,熬到这个位置上,也就可以了。人就是这样:没有钱的时候,物质欲望特别强烈;有了钱以后,权力欲望就会上升;而在官瘾、钱瘾都满足以后,求名的欲望就会浓厚得可怕。尤其人到晚年,更看重声名的满足。
没名者求名若渴,有名者求名更热,名小者求得大名,名大者与人比名,名不怕多,就怕不名,名上加名,最好是举世闻名。按说,一个人当上了皇帝,譬如隋炀帝杨广,应该是得到了名欲的最大满足吧?不!他对大臣杨素说,我的骈体文,四六句,也是满朝第一,当仁不让的。因求文名,他竟把一位诗人杀了,还说,看他今后还能写出比我好的诗!
由此可见求名者那一颗不得安宁的心。
小孩子希望大人注意他,就闹人来疯,这是初级阶段的求名。成年人企图引起别人的注意,或颠三倒四、装疯卖傻;或出出洋相、唱唱反调;或奇形怪状、哗众取宠或故作悖谬、语出惊人……炒作自己,不顾廉耻,这是中级阶段的求名。
最厉害的,还数不甘寂寞的老年人,抖擞那一把快要散架的老骨头,才叫不肯安生,这是高级阶段的求名。
由此看来,名是一个无底洞,永远也填不满的。
尹嘉铨已经离休,回到老家河北博野,论理该享他老太爷的清福吧!不,他怎能就此罢手呢?因为“名”这个东西,如同海洛因,染上了就难戒掉,一生一世也摆脱不了。甚至奄奄一息、回光返照,悼词怎么写,墓志铭怎么刻,是“坚定的”,还是“坚强的”;是“久经考验的”,还是“忠诚的”,都是放心不下,斟酌再三的。
这就好比文学界的名仕贵媛,作品放在头条,还是放在二条;得正式奖,还是得提名奖;是著名作家,还是知名作家,都会寸土必争、寸步不让、讨价还价、面红耳赤的。看来,这是“名”之酷爱者的古今同好了。
所以,尹嘉铨想出来为他父亲请谥,也是名欲熏心,才弄得不安分的。鲁迅先生写道:“乾隆四十六年,他已经致仕回家了,但真所谓‘及其老也,戒之在得’罢,虽然欲得的乃是‘名’,也还是一样的招了祸。”
“戒之在得”,说来容易,做到却难。近年来,文坛上有那么一些人,说写得不那么太坏可以,但绝说不上写得很好。能力有大小,才华有高低,这本也无碍,但一定谋什么头衔,当什么委员,顶什么桂冠,跻进什么排行榜,而奔走竞逐,累得屁滚尿流、巴结攀附,功夫全在文外,为这个“名”,折腾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而且,不知伊于胡底?
也许文人更容易为名所诱,为名所驱,所以,尹嘉铨做出令乾隆爷大为光火的事,也就不必奇怪了。
公元1781年4月,乾隆西巡五台山回銮,驻跸保定,在籍休致的这位前大理寺卿,按捺不住他的表现欲了。当然,这样的接驾盛典,侍候过乾隆的他,怎么能缺席呢?他像热锅上的蚂蚁,向北眺望,会不会从大路上飞来一彪快马,奉圣旨,亟传老臣尹嘉铨入觐。其实他应该明白,官场是很势利的,所有冀图固宠的臣下,只是希望皇帝的眼睛眷顾于他,哪里愿意他老人家出现,而分散皇上的注意力呢?这位道学先生,站在路口,左望不来,右望不到,真是心急如焚啊!
博野位于蠡县、安国之间,离保定府,要是有私家车,也就几十分钟的路程,照老先生退下来的三品官,享受二品的离休待遇,肯定地方政府会给这位京官,配官轿侍候的。要不,他自己去一趟,尽一分老臣护驾之心,人家不会用乱棍将他打将出来;要不,他就现实主义,死心塌地在家待着,只当没有发生这回事,也就天下太平。四月份,雨前毛尖也该上市了,泡杯新茶,与夫人、小妾调调情,也是怪不错的养生之道。
可是,名欲烧心,使得他坐卧不安。人老了,就像一个老小孩儿,很拿他们没有办法。这位假道学,去吧,怕人家把他这过气的官僚,不放在眼里,主席台上不去,贵宾席没位置,只能跪得远远的,用望远镜才能看到圣上。不去吧,这就意味着他真成了在野之人,林下之民,拉秧的黄瓜,基本上的无名之辈了,这是他绝对受不了的。又想吃、又怕烫,既自尊、更自卑,那一夜,尹嘉铨光在炕上烙饼了。
苦思冥索大半宵,他终于想出来锦囊妙计,为其老爹尹会一请谥和从祀,是个绝好的主意。皇上恩准下来,不但孝子当上了,风头也出尽了,想到这里,他高兴得直搓手。天色露曙,让下人赶紧为大少爷备马,火速前去保定府,向乾隆皇帝行宫呈上这份自以为是两全其美的奏折,哪晓得名未求着,反倒搭上了一条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