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奇龄是清初文坛的一位怪人,说他怪,就是此人好抬杠。
两个人,你不服我,我也不服你,但偏要将对方说服,争得面红耳赤,声高八度,甚至撸袖掏拳,口出恶言。老百姓管这种争辩过程,叫作抬杠。凡抬杠者,通常都是输了也不认输的坚硬派,有理要抬,无理也要抬的,人们对这些“死了的鸭子嘴硬”者,戏称为“杠头”。我们在生活中都有遭遇到此类“杠头”的体验,理他吧,一肚子气,不理他吧,照样还是一肚子气。
抬杠,常见于市井大众,知书识礼者不屑为,但毛奇龄例外,抬杠成癖,顶牛上瘾,这是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
中国文学史三千年,像他这样总是非难一切,总是质疑一切,总是驳倒一切的“杠头”;甚至,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本来大家都认为正确的一切,纯系为杠而杠的“杠头”,可谓独此一家,天下难寻。而且口气之大,足以噎你一个跟头。他说:“元明以来无学人,学人之绝斯三百年矣!”所以,有清一代,对毛奇龄的学术评价,褒者贬者不一,说好说坏都有,但对毛奇龄的做人评价,其不可理喻的别扭,其无理取闹的争拗,其不肯服输的倔强,其彻底否定的逆反心理,咸持负面看法。
其实,毛奇龄之杠,成为当时和嗣后的争议话题,是那个尴尬的历史时代所决定的。
毛奇龄活到九十多岁,可谓长寿。第一,作为一个有学问,更有争议的文人,脑袋大过常人,当局很容易就摸得着;第二,作为一个反清没门,复明更没门的志士,头顶长过棱角,政府更不会将他忘怀。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康熙本人未必知道他是老几,但康熙身边的那些智囊,那些文胆,肯定知道他是老几。面对清统治者那愈来愈严酷的思想钳制,面对满洲主子日甚一日的文字狱恐怖政策,面对诸多文人动辄获咎一劫不复的政治打击,他采取这种活着一天,抬杠不已,健在一日,杠头如故的生存方式,未必不是精神解压的途径。尽管很招人非议,很令人讨厌,可老先生一直到死,毫无悔意。
因此,据我私忖,估计这位老夫子,对这种自我心理调适,大概很自得,甚至还窃喜他终于形成的招牌形象。
说白了,中国皇帝收拾中国文人的手段,虽然很多,但是中国文人应付中国皇帝的招数,似乎更多。毛氏的杠,旨在宣泄,意在排解,其实是带有政治色彩的行为。他最为脍炙人口的抬杠,莫过于发难苏轼的七律《惠崇春江晚景》了。
明眼人看得出来老头子是负气之作,谁都当作一则笑话,毛奇龄却正经八百地抬,得意扬扬地抬。也许中国人对于名人,通常很宽待,便纵容得这班名流信口胡嘞,不知收敛,高谈阔论,不着边际。你就看当下电视讲座上有的家伙瞎说八道,走火入魔,而居然被容忍,居然不抗议,说明中国观众多么有涵养。顶多换一个频道,不看那张肉脸,免得夜间做噩梦,也则罢了。要放在外国,不知该有多少电视机被愤怒的群众砸掉。所以,大概也只有在我国,类似毛奇龄“鹅不知耶”的屁话,竟然有好事者认真地记录下来。
苏轼这首诗,尽人皆知:“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好在清新淡雅,好在平白如话,尤其好在诗中的第二句,堪称神来之笔。西方人好说,“魔鬼在细节”(Devilsareiails),在文学创作中,一个精彩的细节,往往决定作品的成败。毛奇龄当然懂得,感知到春水温润的鸭子,是这首诗中的精彩所在,也就是所谓的魔鬼细节。可他偏要强词夺理;鸭子知道,鹅就不知道吗?
事出陈康祺的《郎潜纪闻初笔》,卷十二:“汪蛟门比部懋麟,尝诵东坡‘春江水暖鸭先知’句。西河在座怫然曰:‘鹅讵后知耶?’人遂谓西河不知诗。余谓是句之妙,西河何尝不知,特其崛强本色,不辩不快。此老生平著述,全是一时火气,不许今人低首古人,何尝为解经讲学起见。”袁枚在《随园诗话》的卷三之九中,也述及“鹅不知耶”这句毛氏屁话,并大不以为然:“东坡近体诗,少蕴酿烹炼之功,故言尽而意亦止,绝无弦外之音,味外之味;阮亭以为非其所长,后人不可为法,此言是也。然毛西河诋之太过,或引‘春江水暖鸭先知’,以为是坡诗近体之佳者。西河云‘春江水暖,定该鸭知,鹅不知耶?’此言则太鹘突矣。若持此论诗,则《三百篇》句句不是:在河之洲者,斑鸠、鸤鸠皆可在也,何必‘雎鸠’耶?止丘隅者,黑鸟白鸟皆可止也,何必‘黄鸟’耶?”一直到王文诰辑注《苏轼诗集》时,对毛西河的抬杠犹耿耿于怀,干脆斥之以“卑鄙”,可见其义愤填膺之状。“此乃本集上上绝句,人尽知之,而固陵毛氏独不谓然。凡长于言理者,言诗则往往别具肺肠,卑鄙可笑,何也?”
“何也?”回答很简单,不拿鹅来杠鸭,就不是毛西河的风格了。不过,陈康祺的“全是一时火气”,倒是点中了毛西河的软肋。
在明末清初的文人群落中,毛奇龄(1623—1716)是毫无疑义的大学问家,在解《易》这一门经学研究上,其一家之言,具有扛鼎的权威性。然而,与他基本上为同龄人的黄宗羲(1610—1695)、顾炎武(1612—1682)、王夫之(1619—1692)、李颙(1627—1705)、吕留良(1629—1683)、徐乾学(1631—1694)诸人相比,他们无一不是铮铮佼佼,众望所归,出类拔萃,有口皆碑的饱学之士,而他却是属于剑走偏锋的野狐禅,半路杀出的三脚猫,加之在志节上,不及黄、顾、王之铁骨忠贞,磊落豪横,在人望上,不及李、吕、徐之高超俊逸,风格迥出。而在那个讲气节的年代里,人格的考量往往起到决定性作用,所以这个极自负、极计较、极介意的西河先生,很不被人视为这个大师行列中的一员,使他郁闷,因此,这也促成他不甘雌伏、不想认输、不愿落败、不肯费厄泼赖的性格,而变得不可理喻的别扭。
《清史稿》称他:“淹贯群书,所自负者在经学,然好为驳辨。他人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词。”最有名的例子,就是那部伪《古文尚书》,自宋以来,都疑其作假。阎若璩专书疏解,力证其假冒伪劣,可毛偏要作《古文尚书冤词》力辨为真。《清史稿》说这个抬杠专家,“又删旧所作《尚书广听录》为五卷,以求胜若璩。所作经问,指名攻驳者惟顾炎武、阎若璩、胡渭三人。以三人博学重望,足以攻击。而余子之下,不足齿录,其傲睨如此”。毛奇龄,不但杠同时代的顾、阎、胡等同辈,隔了好几百年的苏轼,因为这句“春江水暖鸭先知”,照样挑动了他的逆反心理。
如果毛氏的“抬杠”,竟止于口角之争,也只罢了。此公岂但动口,脾气上来了,还会动手。据方浚师的《蕉轩随录》,有一次毛奇龄与李因笃论古韵,以博闻强记,名重于时的关西夫子,与顾炎武被视为当世可师之文宗,自然不甘示弱,于辩诘中竟使西河先生一时语塞。这位老人家哪经过这等挫折,始则恫吓,继则大怒,最终甚至施以拳脚,武力相峙,这简直大辱斯文。在大家的排解下,老头子仍一脸愠色,咆哮不已,未肯罢休,那样子,在座的人,肯定是想笑而不敢笑,脸上不笑,心里却又乐不可支。
陈康祺《郎潜纪闻三笔》卷十一《李天生之豪侠》条载:“李天生(即李因笃)检讨,性行忼豪,尚气慨而急人患,一秉秦中雄直之气。生平与二曲交最密。天生宗朱子,二曲讲良知,各尊所闻,不为同异。亭林在山左被诬陷,天生走三千里至日下,泣诉当事,而脱其难。在都门,尝与毛西河论古韵不合,西河强辩,天生气愤填膺不能答,遂拔剑斫之,西河骇走。康祺窃谓天生古豪杰,其周旋亭林、二曲,不愧古人之交;其剑劫西河,未免稍失儒者气象。然以西河之利口,喋喋,滑稽不穷,非劲敌如天生,恐亦不足以折其骄横诡之气,宜当时传为快事云。”
全祖望在其《鲒埼亭集外集》中,也说到这次先动口后动手的故事:“西河雅好殴人,其与人语,稍不合,即骂。骂甚,继之以殴。一日,与富平李检讨天生会于合肥阁学座论韵学,天生主顾氏韵说,西河斥以邪妄。天生秦人,故负气起而争。西河骂之,天生奋拳殴西河重伤。合肥素以兄事天生,西河遂不敢校,闻者快之。”
毛氏的这种活到老,杠到老,一息尚存,“抬杠”不止的精神,直至乾隆年间,纪昀主编《四库全书》时,大概仍是文坛的热点话题。
作为主笔的纪晓岚,在《总目提要》里,对他敬之、畏之,又无可奈何之,因为此公无论做学问,写文章,无论考据经学,发表观点,都“好为驳辨”,遂做了一个极精辟的总结:“凡他人所已言者,必力反其辞。”你说东,他偏说西,而你一旦说西了,他又说东。纪昀在评介他的著作《诗话》时,对他这种非人之所是,是人之所非的文学批评态度,也是不以为然的。“奇龄以考据见长,诗文直以才锋用事,而于诗尤浅。”认为毛之“所论宋诗,皆未见宋人得失,漫肆讥弹”。认为毛之“所论唐诗,亦未造唐人藩篱,而妄相标榜,如诋李白,诋李商隐,诋柳宗元,诋苏轼,皆务为高论,实茫然不得要领”。
应该说,纪昀对他的评价,相当客观:“奇龄之文,纵横博辨,傲睨一世,与其经说相表里,不古不今,自成一格,不可以绳尺求之。然议论多所发明,亦不可废。其诗又次于文,不免伤于猥杂,而要亦我用我法,不屑随人步趋者,以余事观之可矣。”尽管如此,不能不郑重对待这位著作等身的学者,在他主编的《四库全书》中,收其著作达五十二种之多,作品被收《四库全书》,自然也是一种荣耀,以作家被收藏的数量计,他不数第一,也数第二。
在《四库全书》收藏古今书目中,名列前茅,也许是历史对他剖眼相看的一点。
我始终认为,他的抬杠,是他心理不平衡的结果。他的否定一切,一切否定的绝对态度,是他对自己期待过高,但在现实世界里,这些期待不仅难以落实,却处处碰壁。他认为他应该受到世人的尊崇,然而他又做出不被世人尊崇的事情,也就难以得到众口一词的推誉,于是失落,于是恼火,于是动口加之动手,于是天下人不中他的意,同样,他也不中天下人的意。
我很钦佩这样于书无所不窥,学识博大精研,笔锋无所不涉,才气汪洋恣肆,能够一辈子“好为驳辨”,贯彻始终的怪人。当代文坛上,“好为驳辨”者也有,但如毛西河淹古贯今的饱学之士,简直再也找不到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