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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时人谁识李二曲

公元1703年(康熙四十二年)冬十月,玄烨西巡。

十一月十五日渡黄河,经潼关、临潼,当日抵达西安。侍卫和近臣都劝这位旅途劳顿的皇帝,稍事休息。无论如何,到底是年纪奔六之人,应该将养龙体。但一路来,这位陛下圣猷独断,岂容臣工多嘴?他决定次日,也就是十六日清早,到沙场阅兵。圣旨一下,满城大乱。当地的督抚臬按,检巡府监,将帅校尉,以及参阅兵佐,整整一宿,谁也不敢合眼,忙乱得脚打后脑勺。幸好,中国人对付皇帝的最妙之术,曰:“齐不齐,一把泥。”只要大概其说得过去,就会给皇帝留下军容整齐,骑射娴熟的印象。特别是下了一条死命令,俺们老陕别的本钱没有,会吼秦腔不?会吼信天游不?那本官拜托众位,放开嗓子吼万岁,这是最能讨好陛下的手段。

果然,那一天,在演兵场上,骑着马的戎装玄烨,顾眄四望,目光所及,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吼声地动山摇,几乎令渭水为之倒流,差点让终南为之余震,教玄烨好一个得意。再次日,也就是十七日,心情怪不错的陛下又下了令,恩免陕西、甘肃两巡抚所属地方当年钱粮,消息传开,当然让黄土地的老乡们喜不自胜。三天以后,也就是二十日,又下令陕西绿旗兵把总以上官各加一级,八旗兵将军以下,骁骑校以上各加一级。这一连串派糖活动,说明老爷子很高兴,也说明陕西方面上上下下着实下了功夫,卖了力气。

虽然还不到腊月,离过年还远,压岁钱倒先给了。看来,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如何哄骗得皇帝老子开心,如何糊弄得万岁爷龙颜大悦,是各级官员首先要学会的功课。阅兵那天,玄烨看到万岁不离口,嗓子都喊哑的众军士,颇为感动,亲口对抚军博霁宣示:“朕历巡江南、浙江、盛京、乌喇等处,未能有及西安兵丁者。尔处官兵俱娴礼节,重和睦,尚廉耻,且人材壮健,骑射精练,深可嘉尚,慎勿令其变易。”

在一旁侍候的巡抚鄂海,虽是一位庸吏,拍马术还是相当精通的,听到圣上这番奖谕以后,自然也掩嘴偷着乐。不过,鄂海还是捏着一把汗。因为,双管齐下,文武齐抓,习惯于两手皆硬,是当今圣上的行事方式。武的,他已经检阅过了,文的,也少不了要审视一番。果不其然,圣上的眼神落在鄂海身上,显得有话要说。当时吓得他一激灵,脑门子沁出一层冷汗。清朝官员,对皇帝,一张口就是奴才,而隶属八旗出身的满洲官员,则尤其是奴才相十足。一到此刻,只有垂手侍立,双肩胁紧,竖着耳朵,一口一声地“喳”,恭听圣训了。

因为康熙一过潼关,就发出手谕,要召见盩厔县的一位名叫李颙的“处士”。现在,陛下查问鄂海的,正是这项安排。

李颙是谁?谁是李颙?对今天的读者来说,可是一道真正的难题了。清人陈康祺《郎潜纪闻初笔·卷八·北学南学关学》条目中这样说:“国初,孙征君讲学苏门,号为北学。余姚黄梨洲先生宗羲,教授其乡,数往来明越间,开塾讲肄,为南学。关中之士,则群奉西安李二曲先生容(颙),为人伦模楷,世称关学。”三百多年过去之后,这位关学领袖,即使你到西安最繁华的鼓楼大街,挨着个地向当地人打听,我估计,十之八九,也不大会有人知道这个名字。向文联、作协的诸位贤达打听,十之七八,也未必能说得上子午卯酉。

有一年,我在西安,请教过一位文学界同行,如今在周至县,可还能找到李二曲老先生的什么遗迹吗?他看了看我,眼白多于眼黑。反问道,那该是与魏长生、刘省三同辈的唱秦腔的老艺人吧?他这一说,倒使我一时语噎,不知如何应对。对于陕西籍,甚或西北籍人士,酷嗜这门地方戏,到了偏执的程度,我最早是从鲁迅先生的日记中领教过的。民国初年,先生到北京任教育部佥事,赴西安考察,其中观摩易俗社的秦腔表演,那种非看不可,不看不行的热忱,让先生很有点吃不消的。于是,接下来,因无话好说,只好听这位文学界朋友,谈当地那些名流,谁和谁结婚,谁和谁离婚,谁和谁结婚又离婚,谁和谁离婚又结婚之类的花边新闻。

虽然结婚离婚已经如此之方便和轻易,说明后解构时代确实已经来临,但我仍然觉得将这样一位在明清易代期间的广知博赡,著作等身,文章道德,世所共仰的大儒;一位与统治中国已经近六十年之久的清朝政府始终保持距离的文人;一位既未应明代科举,也未进清朝考场,全凭自学成才,苦学钻研,从六经诸史,百家诸子,到佛经道藏,天文地理,无不烂熟于心的学者,人称“关中三李”的代表人物李颙,中国文人坚贞不屈的品格榜样,抛诸脑后,置若罔闻,忘了个干干净净,是有点说不过去的。历史并不要求你记住所有一切,这就是人类审视自身来历时的大度和宽容;而是希望你记住应该记住的,如果应该记住的都置之脑后,可真是问题了!

李二曲之所以被弘扬,被张大,被高山仰止到楷模、典范、先贤、大师的地步,因为公元1664年的明清鼎革,对当时的每个中国人来讲,都是一次切肤之疼的深刻体验。中国历史上的改朝换代,何止数十百次,从来没有像清人进关这一次,伤筋动骨、摧肝裂胆,几乎无人能逃过这场生死劫。且不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就脑袋顶上的几根毛,也是决定性命的抉择。你要明朝的头发,你就不能要脑袋,你要保全这颗脑袋,你就得剃得光秃秃只留一根猪尾巴似的大清辫子。所以,在屠刀和剪刀面前,文人之降服变节者、软骨摇尾者、卖友求荣者、陷害密告者、无耻佞从者、投机取巧者、拍马钻营者、苟且偷生者,多得让人窒息,多得成为灾难。因此,一不应清政府科举,二不为清政府官吏,三不与清政府合作,四不和清政府来往,始终自居遗民身份的李颙,便格外为人景仰。人心是秤,公道自在,有清三百年间,海内不知二曲先生者甚少。而三百年后,西北那黄土高原,除了安塞腰鼓,除了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可有一位撑得起“关学”这样字号的大学问家,独领一方,独开一面,也好让我那位西安朋友,不要一听到李二曲的“曲”字,马上先就联想唱秦腔的老艺人,显得乏善可陈的孤陋寡闻了。

大清王朝的皇帝,尤其这位圣祖,可不是吃干饭的,对这位“关学”领袖,印象不但深刻,而且历久弥新。“处士李颙,人好读书,深明理学,屡征不出,朕甚佳之。”最后两句圣谕,语焉不详,究竟褒呢,还是贬?让在场的陕省官员,摸不清圣上的底细。他们深信,“处士”一词,出自圣谕,那玄机和奥秘,就够盩屋县的李二曲吃一壶的了。一般情况下,未经科举,未获功名的读书人,自称或人称“处士”,是很正常的。而李颙,快八十岁的白头老翁,行将就木的前朝老朽,呼为“处士”,就如同对鹤发鸡皮、风烛残年的老妇,叫她小姐一样,听来不免牙碜。按说,有了一大把子年纪,尚未释褐的老先生,便堂而皇之地“布衣”了。但玄烨不称他为“布衣”,而称之为“处士”,这就是统治者“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必然想法,你必须要成为大清王朝的良民。

别看鄂海一脑袋糊涂糨子,但在意识形态领域方面,那高度防范之心,滴水不漏之意,倒与圣衷不谋而合。他掰着手指数了数,顺治爷坐江山17年,康熙爷坐江山,至此也有42年,加在一起,大清王朝将近一个甲子。中国人五十年为一代,父生子,子生孙,李颙居然仍未改弦更张,另换门庭,继续当他的不入黉门的“处士”,继续做他的精神上的前朝“遗民”,所以,这次西巡,才生出召见这个花岗岩脑袋的想法吧?

他替圣上想,对于这个始终保持既不反抗,也不赞成的人生姿态,始终保持既不唱对台戏,也不随指挥棒跳舞的言行宗旨,始终保持超然物外,绝迹凡尘,独善其身,我行我素的文人品格的李颙,虽然一不生事,二不闹事,三不犯事,但陛下数十年打造出来的万宇一统,四海归心的大好局面中,有这么一个说不上是三心二意,可绝说不上是一心一意的死角,岂不让圣上有那种不够百分之百的遗憾嘛!

鄂海还真是揣摸透了玄烨的心思,陛下现在希望得到的,是政治上的绝对一统,是黎庶的完全归顺,是知识分子的心诚悦服,是大清天下的万古长青。四十多年前,他刚执政,也许不具有这样的自信,如今,屁股越坐越稳,江山越坐越牢,觉得“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局面,是应该得到实现了。不过,圣人早说过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统治者追求完美、完善、完全,对多样、多元、多彩、多面的社会来说,这种原教旨式的洁癖,倒有可能成为升斗小民的磨难。老百姓最怕统治者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无事生非,非要节外生枝。陛下呀陛下,您大人大量,有必要非跟这个并不捣乱的老学究过不去吗?

早在圣上决定西巡之前,巡抚鄂海就得到京城军机处的某位章京的关照,说万岁爷此次到西京,有一个召见李颙的日程。鄂海接此信息,跌足长叹,直埋怨是谁出的这个鬼点子?让大家年都过不好。这个李二曲,岂是一个随便听摆布,任拿捏的文人呢?他不惹你,谢天谢地;你要惹他,不是没病找病嘛!可文治武功,是历代清朝皇帝最为期许的一个高境界。这次西巡,即使要体现出圣上黾勉士林的恩泽,莫过于召见当地最具代表性的文化界头面人物。在陕西省,甚或在西北地区,除了李二曲这样有年纪、有学问、有号召力、有影响力的大儒,再无适当人选。鄂海也就只好硬着头皮,派了一位干员,携了一份厚礼,趋访李颙,希望这位老学究给地方官一个面子。谁知,碰了个大钉子。这位“关学”领袖,“宴息土室”“虽骨肉至亲,亦不得见”,已经二十多年足不出户了。

生于1627年(明天启七年),逝于1705年的李颙,享年78岁。玄烨西巡,是他死前两年,也就是1703年(康熙四十二年)的事情。老人家哪里想到,临死临死,又被推到政治斗争的风口浪尖上。27年前,1678年(康熙十七年)博学鸿词科,他就躺在门板上,从盩厔县抬到西安,验明正身,他确实因病重,不能应皇帝的恩典,而不参与全国会试。难道,27年后,他老人家又得被抬到西安去见这位万岁爷吗?

现在,摆在李颙面前的,是道选择题,一是公然抗旨,拒绝参拜,惹恼皇上,引火烧身;二是抬赴省城,诚惶诚恐,山呼万岁,叩首跪拜。但是,他知道,他家人知道,陕西省的父老乡亲也知道,第一个选择,他不敢做。在中国有皇帝的年代里,得罪了皇帝意味着什么,大家心知肚明。第二个选择,他做不到。清人王士禛《池北偶谈·卷九·李颙》中说:“近盩厔李颙两经征聘,不出,有古人之风。颙以理学倡导关中。”六十年来泾渭分明的他,忽然屁颠屁颠地跑到西安向在朝康熙磕头,他还能继续做他的大宗师吗?乡党们的唾沫星子,就能将他淹死了。

李二曲有点七上八下,捏把汗,可想而知。不过,当今皇上也有点七上八下,捏把汗,就不免吊诡。因为玄烨不能不考虑,君无戏言,话放出去了,第一,老“处士”不来,不给你面子,你陛下如何处置?是杀他,是关他,还是亲手掐死他?第二,老“处士”还真的来了,给了你面子,你能赏他一个什么?他六十年都不买你的账,他会稀罕你的恩典吗?如果,他来了,还夹七夹八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你陛下又如何处置?是乱棍打出行辕,还是斩监候收押?虽然帝王之威,莫敢抗违,怎么处理也都是皇帝有理。可是,大清立国六十年,为此惩治一个你已经容忍了六十年的对立面,大动干戈,值不值得?这是1703年玄烨西巡中一段见诸史册的小插曲。

这插曲的实质,也是中国历来的统治者(尤以清代的前几位皇帝为剧),几乎难以幸免的“意识形态恐惧症”的反应,而中国文人的全部倒霉史,不幸史,掉脑袋史,不掉脑袋但像钱名士那样顶着一顶“名教罪人”帽子的不自由史,无不系于统治者的这一念之间。

清初最著名的思想家李颙,字中孚,号二曲,理学名士,闻于关中,为陕西盩厔县人。与孙奇逢、黄宗羲并为“清初三大儒”,又与郿县李柏、富平李因笃,共称为“关中三李”。是一位重磅级的学问极高、品望极著的大人物,《清史稿》称他:“布衣安贫,以理学倡导关中,关中士子多宗之。”难怪康熙如此高看,如此关注,如此当回事地,竟屈尊要到西安来会他一会。当时,陕人一概呼他为二曲先生,这也是中国人喜欢以地名代替人名表示尊敬的一种方式。盩厔这个县名,是新中国成立后给简化了的。原来的繁体字,难认难写,但有讲。水曲为“盩”,山曲为“厔”,他也就自号“二曲”。一个文人能得到家乡父老子弟的如此认同,能得到当时士林杏坛的如此敬重,自有其非同小可之处,更有其与众不同之处。其实,说白了,康熙所戒惧的,也是百姓所赞赏的,一是他始终保持着虽不得不妥协但绝不阿附,不得不苟全但从不合污的清流身份;二是他始终保持着宁可清贫,不失节操,甘于淡泊,不求闻达的遗民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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