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而后工”,是对文人经历磨难而写出成功作品的褒誉之言。
这句话当然很中听,但若是一个文人为了“工”,而认可这个“穷”,那可真是有点贱骨头了。
何谓“穷”?一般都指物质上的穷。而对文人来讲,没得吃,没得穿,没得银子的穷,固然难熬。统治者对于文人的折腾、打击、压迫、摧残,还包括不一定付诸行动,只是成年累月悬在脑袋上,不知何时掉下来的那种达摩克利斯之剑式的紧张,或者,如观音大士套在孙悟空脑门子上那道看不见,摸不着的箍儿,唐僧一念紧箍咒,就疼得死去活来的恐惧。这种精神上的穷,要比物质上的穷,更教文人吃不消、受不了。
尽管如此,一部中国文学史上,还是有很多大师,在这双“穷”的处境之下,能够得以成就其“工”,也许这就是中国文人的伟大之处了。
于是,不禁要问,这种物质上的“穷”,加之精神上的“穷”,为什么反而能激起作家奋发努力,写出成功作品呢?先前的“穷”,后来的“工”,这其中有些什么必然的关联吗?
读清人蒲松龄《聊斋志异》,其中有一篇《鸽异》,似可悟出一些道理来。
鸽类甚繁……名不可屈以指,惟好事者能辨之也。邹平张公子幼量,癖好之,按经而求,务尽其种。其养之也,如保婴儿:冷则疗以粉草,热则投以盐颗。鸽善睡,睡太甚,有病麻痹而死者。张在广陵,以十金购一鸽,体最小,善走,置地上,盘旋无已时,不至于死不休也。故常须人把握之;夜置群中,使惊诸鸽,可以免痹股之病,是名夜游。
这只名曰“夜游”的鸽子,一夕数惊鸽群,使其免于“痹股之病”的强迫做法,与南方渔民进城贩卖活鱼的措施相同,都要在鱼桶里放进一条吃鱼的鱼,唯其别的鱼怕被“追杀”,就得闪避,就得逃脱,就得不停游动,这样,可以保持长时间的鲜活状态。看来,制造紧张,制造不安,制造恐惧,制造痛苦的所谓“穷”,也是激活文人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所谓“工”的过程。
若果真如此,从文学发展的角度,说不定倒要向历代制造文字狱的帝王鞠一大躬。
想起20世纪的俄罗斯作家索尔仁尼琴,倒有可能是一个眼前的,现成的,为大家所熟知的例证。此公作为囚徒,流放到古拉格群岛,挣扎在死亡的边缘多年,很悲惨,很艰难,自不待言。然而,他能够在活下来都不容易的炼狱中,以想象不到的毅力,写出那部关于集中营的皇皇巨著,着实令人敬佩。
后来,他走运了,逃离古拉格;后来,他更走运了,获得了诺贝尔奖;再后来,他更更走运了,冲出铁幕定居美国。但他始料不及,向纽约港口那尊女神顶礼膜拜的同时,有了自由,是不必说的了,从此却没了文学,至少再没有像样的文学,这真是让人欲哭无泪,无可奈何之事。
问题的症结在什么地方呢?当他在古拉格群岛煎熬的年代里,克格勃无所不在的恐怖,实际起到了蒲留仙笔下那只停不下来的“夜游”效应;起到了南方渔民水桶里那条吃鱼的鱼的“追杀”效应。老用手枪顶住你的脑门,老用封条糊住你的嘴巴,老用绳索绑住你的手脚,老用死亡威胁你的生命,激发了这位在恐怖下生存的大师,要在恐怖下写作的强烈欲望。
后来,这些外部条件不复存在了,他的创造力也就无法激活,便不可避免地患上蒲氏所说的“痹股之病”。我看过他在美国寓所的一张照片,站在门口,有点像伊凡雷帝的那个弱智儿子,恹恹地甚乏生气。那张脸,很像一条肚子翻了过来的死鱼模样。估计,从今往后,他的文学的翅膀也许还能展开一二,但若想飞得很高,很远,是不可能的了。
这大概就是他在自由的美利坚,再写不出什么具有震撼力作品的缘故。
《国语·鲁语下》里有这样一句名言:“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向义,劳也。”中国古人这种言简赅,精彩非常的论断,就是对一个人的遭遇,太快乐和太不快乐,会产生出什么效应的高度概括。
“沃土”,或者“瘠土”,某种意义上说,也就是作家赖以生存的好与坏的条件,借以写作的优与劣的环境。愤怒出诗人,苦难出文学,若是太快活了,太安逸了,太优越了,连性命都会受到影响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谓予不信,康熙朝的早夭诗人纳兰性德,他的短命,则是证明这句古语的典型事例。
大清三百年,有无数出名的和不出名的文人,没有一位比他更幸运。很长时间内,中国的索隐派红学家,认定他就是贾宝玉的原型人物。因为他的确也是一位特别多情,特别浪漫的富贵公子。在文学史上,有人可能风流,可并不富贵;有人可能富贵,但并不风流。有人可能是才子,可讨不来佳人芳心;有人可能很得女人垂青,但作品写得很撒烂污。唯这位纳兰性德,却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幸运儿。他太舒服了,他太幸福了,美女如云,情愫泛滥,春风得意,心花怒放。诗篇脱手,京都传诵,文人兴会,赞声四起。那时的天子脚下,谁能拥有这位康熙御前侍卫的体面光彩呢?
他的感情生活,他的爱情故事,他的浪漫插曲,他的情人踪影,简直让人艳羡不已。
纳兰眷一女,绝色也,有婚姻之约,旋此女入宫,顿成陌路。容若愁思郁结,誓必一见,了此宿因。会遭国丧,喇嘛每日应入宫唪经,容若贿通喇嘛,披袈裟,居然入宫,果得一见彼姝,而宫禁森严,竟如汉武帝重见李夫人故事,始终无由通一词,怅然而去。(蒋瑞藻《小说考证》引《海沤闲话》)
老天给他的风流很多,给他的才华也很多,但是这个世界上,哪有可能百分之百的全部拥有呢?留给他挥洒文采的岁月却很少,留给他享受爱情的日子则更少。也许他意识到上帝的吝啬,感觉到生命之短促,所以在他的辞章里,拼命描写男女丰富的情感,竭力描写世间美丽的女性。他的《饮水词》,“哀感顽艳”,确是一部“呕其心血,掬其眼泪,和墨铸成的珍品”。(张秉戌《纳兰词笺注》)
纳兰擅写女性心理,特别在表现贵族女子的空闺孤守,离愁别绪,相思情深,恩爱难舍的情感方面,细致入微,体贴动人。他笔下的女性,无不美艳绝伦,而最让人心往神驰的,是他总是要着重写出来的,这些女性的青丝秀发。在中国古往今来的诗人当中,他也许是最善于描写女性发饰的一位。
锦帏初卷蝉去绕,却待要,起来还早。(《秋千索》)
风鬟雨鬓,偏是来无准。(《清平乐》)
向拥髻灯前提起,甚日还来,同领略,夜雨空阶滋味。(《秋水·听雨》)
睡起惺忪强自支,经常倾蝉鬓下帘时,夜来悉损小腰肢。(《浣溪沙》)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鬟心只凤翘。(《减字木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