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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徽之作秀

王徽之(338—3**) 东晋名士、书法家。他曾历任要职,但生性高傲,放诞不羁,对公务并不热忱,后来索性辞官。他的书法《承嫂病不减帖》《新月帖》等被后世流传。

《世说新语》里有很多魏晋文人的潇洒故事,最脍炙人口的莫过于“雪夜访戴”这段佳话。中国文人作秀,他算是领潮流之先者,要论潇洒,能玩到如此令人叫绝的程度,从古至今还无人与之拮抗。

如今,不是没有潇洒的文人,也不是没有文人的潇洒故事,只是称得上为文人的今人,很遗憾,学养、教养、素养、修养,这“四养”实事求是地讲,较之古之文人要差池一点(有的,恐怕还不止一点)。即使潇洒,也难免捉襟见肘,进退失据;纵有风雅,弄不好也会贻笑大方、令人气短。

“潇洒”二字,谈何容易?也不是说潇就潇,说洒就洒的。冷眼旁观半个世纪,有的,潇洒得起来;有的,潇洒不起来;更多数人,其实是在装潇洒。装,也就是演戏了,红脸、黑脸、白脸、三花脸,老绷着那架势,我看他们也挺累的。演好了尚好,演不好,拿不住那个劲儿,不知哪招哪式,露了马脚,不知哪腔哪调,错了板眼,一片倒彩,也蛮不是味的。从古至今,人的内涵如何,才是能不能够潇洒起来的基础。

且看公元4世纪的王徽之先生,是怎么“秀”的?而且从中我们又可以观察到一些什么东西呢?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个王子猷,其父,是晋代大书法家、江州刺史、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其弟,是与父同样有名气的书法家、简文帝婿、建威将军、吴兴太守王献之;其叔祖父,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由于王导在晋室南渡后的筹谋擘划,才得以使司马睿偏安江南一隅,使晋祚又延续了百年之久。

从这样总揽过晋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国政的宰辅家门里走出来的年轻人,今天那些高干子弟是无法望其项背的。真正的贵族,和暴发户贵族,和装扮出来的贵族,和尚未洗净腿上泥巴的贵族,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像王徽之以古老的门阀背景,和深厚的文化底蕴为基础的潇洒,不是随便一块什么料,就能行得出、做得到的。

而时下那些认为有钱就能够买到一切,认为有权就等于拥有了一切的新贵们,我也真佩服他们那种以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的勇敢,觉得恶补一顿,便也八九不离十地像模像样了。于是,活像巴尔扎克笔下那些来到巴黎的外省绅士,勋章、宝石、假发、燕尾服、长柄眼镜、跳小步舞的紧身裤,都一律装备齐全。可贵族岂是好当的主儿嘛?一要有渊源,二要有传统,三要有气质,四更在于谈吐、举止、风度、仪态所反映出来的器识、历练、修养、人品等文化素质。一不留神,那呆鹅般的眼神,怔在那里;那傻张着的嘴,愣在那里;那习惯于跟在牛屁股后面的蹒跚步态,戳在那里,便把乡巴佬的本色和盘托出了。

有钱也好,有权也好,可以附庸风雅,无妨逢场作戏,但一定要善于藏拙,勿露马脚。即使你的吹鼓手、你的拉拉队,闳然叫绝,

说你酷毙了、雅透了,你也千万别当真,别以为自己就是真雅,就是大雅而忘乎所以。记住***那首《沁园春》,也许是一贴清醒剂,连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认为“稍逊风骚”、“略输文采”呢?问一问自己,究竟算个老几?

雅是文化、精神、学问、道德等长期积累的结果,雅是境界、意趣、品位、见识等综合素质的表现。琅琊王家,到了王徽之这一代,那记载着雅传统的厚厚家谱,不知翻过去多少页了?您哪,先生?所以,雅这个东西,表面上有,不算有;肚子里有,也不算有;只有骨子里有、基因里有,才算真有。

大家心知肚明,如今报纸上、电视上呶呶不休的那些文人、名人雅事,只能说是要名、要利、要权、要色的赤裸裸自我表演,离真正的潇洒甚远。于是,谁也没有开会研究,谁也没有统一口径,约定俗成,一言以蔽之,统称之曰“炒作”。这个名词,颇是那些急功近利的文化人状态的精彩表述。当然,王子猷也在表演,也有他的欲望和想得到的东西。不过,他够水准,不那么“下三烂”,不那么迫不及待。装出来的贵族,不是真贵族;做出来的潇洒,也算不得真潇洒。王子猷坐在船舱里,那一张脸上,炉火纯青得让你几乎猜不出他心底里,究竟是在想什么。

剡溪,大约是今天的嵊县。旧时读郁达夫先生的文章,知道他喜欢听“的笃班”,而且还同鲁迅先生一块儿去听过。所谓“的笃班”,就是越剧的前身。从绍兴开车去这个越剧的发祥地,现在估计用不了一个钟头。可在古代,得在曹娥江上坐一夜船才能到达。这位王羲之先生的五公子,在欸乃桨声之中、雪花纷飞之夜,终于到了要去的这个地方。但故事来了,走到要去访问的隐士戴逵的家门口,正想举手叩关,忽而迟疑停住,然后转身返舟,依旧原路折回。

乘兴而去,到了;兴尽而返,回了。说白了,去等于没去,说等于没去,可实际上又还是去了。这位名士要的就是这份意思,见不见到戴逵,那是无所谓的。在意的是这个过程本身,过程既然有了,其他就不在话下了。

经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记下来,大家读到这里,无不钦佩,赞不绝口。

我也曾经心仪得不行,而且还读到别人的文章,把王子猷这一次“雪夜寒江舟,把盏独酌人”的行径,足足那么誉扬了一通。但有时,细细考量过去,如果王子猷去了剡溪,回到山阴,不那么张扬的话,除了他自己,和几位划了一夜船,已经筋疲力尽的船工,没有人会知道这次忽发奇想的旅行。我一直以小人之心忖度,王徽之也是在演潇洒,是营造他在时人心目中的风雅形象。

好像这位公子哥,也难逃炒作之嫌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服膺他的高明。高明之处在于他这样做了以后,不仅名噪一时,而且成为千古风流。更高明的是,他这样做了以后,别人再也无法重新来过。他把事情做绝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地悠悠,只此一次,他独领风骚。你能不为这样顿成绝唱的“秀”,五体投地吗?

现在,即使你雇一架直升机,飞过去,又转回,别人只会视你神经有问题,而不会赞扬;知道这典故者,顶多笑笑,说一句东施效颦,就够客气的了。而且,我也不相信今日之现用现交的文人才子,会那么冒傻气,投资

于一位马上见不到回报效益的隐士?除非那是一位刊发文章时附月份牌“美女”照一帧的同行,才肯去切磋切磋的。这也是女作家的裙后,总尾随一大批护花使者的原因。除此而外,就要看红包里有几张百元大钞了。

从有皇帝那阵,迄至今日,写作和写作的人基本上都很“物质化”了,功利的目的压倒了其他一切。也许,在性腺、金钱、权欲的驱动下,有可能不辞劳苦,奔波于途,去做一件什么事,去看一位什么人,前提必须是对自己有利。但穷酸秀才,囊中羞涩,广文先生,捉襟见肘,想潇洒,爱潇洒,以潇洒自命,但要真的潇洒起来,也并非容易的事。而且,几乎很难做到王子猷如此大牌的潇洒。银两充足者,未必具有这等雅兴,而涌上来这份突发奇想的情致者,也不会绝对没有,可物质、精神两手均不硬,就大牌不了。这就是“雪夜访戴”成为后代文人艳羡的原因。

王子猷,豪门出身,高官子弟,本人也是黄门侍郎、骑兵参军,至少也是正师级的干部,官、钱、位应该是说得过去了,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的境界。比起十年寒窗,熬尽灯油,蹭蹬科场,拼命八股,不知快活多少倍?按常理而言,王子猷似乎没有什么必要去张罗、去铺垫、去造势、去促销自己了,还有什么不够心满意足的地方呢?我也常常替这位古人纳闷,干吗呀,子猷先生,你累心不累心啊?

正如那些报纸上天天见名字、荧屏上晚晚见形象、书店里处处见作品、网络上时时被点击的红人,令我不解一样,怎么总是没完没了地,永无餍足地折腾呢?闹不闹?烦不烦?后来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多米诺骨牌效应”,第一张牌倒下,第二张牌也就跟着倒,欲罢不能。

因为你想罢,别人也不让你罢,靠你卖钱,靠你噉饭的人,恐怕轻易也不会让你罢。再说,你已经拿大顶,头朝下倒立在那里了,成了时人注目的中心,你也不能就此拉倒。至少,有人向你讨钱的帽子里扔钢镚,至少,还有人为你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喝彩,因此,你自己也不想罢。一罢,全完,不就白费劲儿了吗?于是,只好抱着生命不息、炒作不止的恒心,继续头朝下地竖立在那里。

“雪夜访戴”的主角,虽然高明,说穿了,也是很在意这种热闹效应的,这也是所有热衷于炒作者的共同心态。要是,听不到别人嘴里念叨自己的名字,看不到别人眼里关注自己的神色,觉不出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有环绕自己的一圈人,那一份寥落、寂寞、冷清、凄凄惨惨切切,真像是有无数的蠕虫,在咬啮着自己那颗已经受不了冷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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