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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司马迁

鲁迅先生在《且介亭杂文》中的一篇《病后杂谈》里说到:“例如罢,谁

都知道从周到汉,有一种施于男子的‘宫刑’,也叫‘腐刑’,次于‘大辟’一等。”先生认为“宫”刑,只施用于男子,事实并非如此,据《孔传》“宫,淫刑也,男子割势,妇人幽闭,次死之刑”,女子也要受“宫”刑的。究竟如何对妇女实施幽闭,史无记载,一直是个不解之谜。据清褚人获《坚瓠续集·妇人幽闭》中透露:“《碣石剩谈》载妇人椓窍,椓字出《吕刑》,似与《舜典》宫刑相同,男子去势,妇人幽闭是也……椓窍之法,用木槌击妇人胸腹,即有一物坠而掩闭其牝户,止能溺便而人道尽废矣,是幽闭之说也。”记得有一位先生,突然说他明白了,写出文章,他认为古代是用杵击的野蛮方法,使妇人子宫脱垂,造成幽闭云云。其实也是摭拾清人余唾,别无新见。不过,如果说古代的行刑队,具有对男女生殖系统如此精熟的了解,证明鲁迅先生所感叹的,旧时中医对于人体解剖学的知识,甚至不如封建社会里专事行刑的刽子手,大概是有其道理的了。

话题或许离司马迁远了些,然而,若不知道中国旧时的统治者,和未成为统治者的起义军的领袖,那种把人之不当人待的残忍,也就无法理解司马迁之愤、之怨、之惨、之悲哀了。

《汉书·司马迁传》说:“受刑以后,为中书令,尊宠任职。”一个失去最起码尊严的男人,“尊宠任职”,又有何补益?中书令为内廷官,必须阉人才能担任。他的**没了,正好干这个差使。说白了,等于告诉大家,他没有那玩意儿,是狗男女,更是侮辱。

司马迁给故人益州刺史任安的信中,对他“重为天下观笑”的被“宫”,痛苦之极,羞辱之极,感到简直没法再活在这个世界上。因为这种可耻的刑法,施之于他这样“士可杀而不可辱”的文人身上,那是无法接受的。他不由得不大声疾呼:“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作为家学渊源的太史令,过着这种男不男、女不女的日子,“重为乡党所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复上父母之丘墓乎!”西汉文坛的领袖,落到这等的境地,将何以堪,是可想而知的。对司马迁而言,创口之难以愈合,长期淌血流脓,腐臭不堪的苦难,也许能够忍受;那种“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醜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的凄惶状态,“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的羞耻,和被隔绝的孤独,才是他的最大痛苦。

于是,他在充满血腥味的污秽蚕室中,第一决定不死,第二尤其不能死在刘彻之前,第三发愤著书。

记得在20世纪70年代,“**”已近强弩之末,古籍开始部分解禁,我在一部一部读司马迁的《史记》这部不朽之作时,不禁惶惑。司马迁被“宫”后,在下体溃败、阴部朽坏、脓血弥漫、恶臭糜烂之中,坚持完成这部巨著,自然是不可思议的伟大。但是,在敬仰他惊天地泣鬼神的艰苦卓绝的同时,也不由得想,老兄,你的皇帝都不把你当人看待,让你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你还有什么必要,来替这个狗屎皇帝,尽史官的职责呢?

后来我才明白,这固然是中国文人之弱,但这也正是中国知识分子之强。连我这等小八腊子,在那不堪回首的岁月里,还曾有过数度愤而自杀的念头呢!那么,司马迁,这个关西硬汉,能忍受这种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苟活日子吗?他显然不止一次考虑过“引决自裁”,但真是到了打算结束生命的那一刻,他还是选择了中国大多数知识分子在无以为生时所走的那条路,宁可含垢忍辱地活下去,也不追求那死亡的刹那

壮烈。一时的轰轰烈烈,管个什么用!

因此,我想——

他不死,“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他相信,权力的盛宴,只是暂时的辉煌;不朽的才华,才具有永恒的生命力。

他不死,一切都要等待到“死日然后是非乃定”。活着,哪怕像孙子、像臭狗屎那样活着,也要坚持下去。胜负输赢,不到最后一刻,是不见分晓的。你有一口气在,就意味着你拥有百分之五十的胜出机率,干吗那样便宜了对手,就退出竞技场,使他获得百分之百呢?

他不死,他要将这部书写出来,“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很明显,他早预计到,只要这部书在,他就是史之王,他就是史之圣;他更清楚,在历史的长河里,汉武帝刘彻者也,充其量,不过是众多帝王中并不出色的一位。而写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鲁迅语)的他,在历史和文学中的永恒地位,是那个“宫”他的刘彻,再投胎十次也休想企及的。

所以,他之不死,实际是在和汉武帝比赛谁活得更长久。

“汉武末年,巫蛊事起,自皇太子、公主、皇孙皆不得其死,悲伤悉沮,群臣上寿,拒不举觞,以天下事付之八岁儿”(南宋洪迈《容斋笔记·人君寿考》),越来越昏庸的刘彻,已经完全走向反面。唐朝司马贞在《史记·孝武本纪第十二》后的《索隐论赞》中,评价他“疲耗中土,事彼边兵,日不暇给,人无聊生,俯观嬴政,几欲齐衡”,认准他是与秦始皇一丘之貉的人。

被“宫”的司马迁,会看不出这位“宫”他的皇帝,已是伍子胥式“日暮途穷,倒行逆施”之人吗?他在《孝武本纪第十二》里,将这位“英主”真面目,一层层地揭了个底朝天。按顾颉刚分段标点的《史记》,汉武帝这篇《本记》,共49个自然段,其中涉及神鬼祥瑞者19段,涉及封禅祭礼者12段,两者相加31段,字数却超过全文的五分之四,这位“好神仙之道”(《汉武帝内传》)的皇帝,在司马迁的笔下,究竟是个什么形象,也就不言而喻。

对于司马迁坚持不死,哪怕糜烂到无可再烂也不死,有一口气就要著《史记》的私衷,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人看得最清楚,那就是东汉的王允。在《三国演义》里,用“连环计”干掉董卓的那位王司徒,处决另一位也是书呆子的蔡邕时,旧事重提:“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执笔在幼主左右。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受其讪议”(《后汉书》)。

王允明白,虽然文人是极其脓包的,统治者掐死一个文人,比碾死一只蚂蚁还容易;但极其脓包的文人,凭借着那支秃笔,却能把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暴君、昏君、庸君、淫君,一一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受到千年万载的诅咒。

到底谁更强些,谁更弱些?从比较长远的历史角度来衡量,还真得两说呢!

司马迁必须活下去,只有活得比刘彻长,哪怕长一分钟、一秒钟,这个能“宫”他的皇帝,就再无可能“宫”他的不朽之作。现在,“略输文彩”的汉武帝终于真正输了、死了;而在精神上升华了司马迁,此时此刻,那个早已不是他的肉体躯壳,已无存在的必要。于是,我们这位“史圣”,遂不知所终地在人间蒸发了。

卒年不详,这或许是治史的司马迁,故意留下的一笔告白:生在哪年,是不重要的;死在哪年,也是不重要的;活着,才是人生的全部目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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