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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看书网 > 李国文文集(第五卷)中短篇小说1:第一杯苦酒 > 临街的窗

临街的窗

“啊哈!你?……你!”你终于想出来了:“老套筒!”还是在边区抗大分校的同学,不错,是他,你也激奋起来,扔掉藤杖,捉住他伸过来的手。但他给你拾起,塞给了你。你想谢谢他,但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尊姓大名,绰号倒记得清清楚楚。

“心兰呢?还在唱歌演戏吗?”

“唱什么?早围着锅台转啦!”你顿时间把五个钟头压在心头的负担,涣然冰释了,用不着发愁怎样结束这场和老婆孩子的坚持战了。现在有坚持到底,抗战必胜的把握了。乌拉,你在心里暗自得意。

让心兰率领着儿女去商量对策,是找是等,举棋不定去吧!不过想到自己倘非老战友搭救,落到孤家寡人地步,也着实为走过来的路而抱愧。所以,你拉住他不放,生怕一松手他飞了,又得回家去忍受无言的奚落,和从此一落千丈的局面。现在,他们还不会那么当回事。香格里拉又在炫示她的新装。全家围着她啧啧称羡,还由于你不在场,某种程度的无形压力也不存在了。不但香格里拉敢尽兴地表演,你还可以想象那位厂长,怎样赞赏这种突破的勇气。建国也在演说,爱美是女人的天赋神权,谁也无权剥夺。你老伴甚至揭发你刚进城,洗白衬衫,为了使它白,还滴两滴蓝墨水在洗衣盆里,说明你也有常人的天性,只是后来才变成谁都该你二百吊钱似的没个好脸。你儿子建国肯定又是那句话:“蚕用许多丝把自己缠绕起来以后,就变成了蛹!”说吧笑吧,你反正已经决定,要狠狠地报复他们。只要整夜不回家,明天他们就会在晚报上登寻人启事,到玉渊潭公园看你会不会投水自尽。总局的头头脑脑,一定面露哀思赶到,并着手筹备追悼会事宜。全市派出所也会出动寻找一个丢失的离休干部。你的不肖儿女开始受到社会公正舆论的谴责,一个个良心不安,灵魂忏悔,并且回忆和缅怀你的好处……还可以往下设想许多许多,老伴整天流泪或者饮泣,她是演员,她唱过歌,哭起来估计不会难听。香格里拉必定要设计出一套哀思服,全黑的,撒上金色星点的曳地长裙,料子当然要用金丝绒,这才能表现办丧事的沉重感。满屋里充塞着慰问的人,吊唁的人,和守灵的哀悼气氛。“真可惜啊,一个多么好的同志,连遗体也不让我们告别就走了,以后再听不到他手杖笃笃的声音,在敲打督促我们了……”

你笑了,你觉得你实际上还像早年一样,很富于幻想力和人情味的。虽然这么多年来,似乎浪漫色彩淡化了,自由飞

翔的翅膀折断了。可是现在,被老套筒紧握的手,重新唤起二十郎当岁的激情,竟敢半辈子都未有过地大笑起来。他叫什么鬼名字来着?他为什么叫做老套筒?他怎么到抗大分校的?后来分手他的去向?在学习期间他还有什么值得记忆的?全忘了个精光。只记得他陪你翻过两座相毗邻的双峰山——俗称也叫奶子山,追着流动演出的剧团,去听心兰的演唱。按现在的说法,她当时也算是新星,如今胖得也许只能演地主婆了。就是他,还有你,竟敢违反群众纪律。他担当瞭望,你爬上树去摘熟透了的柿子。然后到演戏的地方,找到你热烈追求的女主角,悄悄地塞给她这点礼物。其价值,其意义,和你儿子在马克西姆餐厅,为香格里拉点的一盘蜗牛菜,基本相同。

接着便到露天场院里找这位老套筒,他已从老乡家借来张条凳,于是并肩坐下,仰着脖子欣赏在汽灯光亮下演戏的王心兰。你眼睛只盯住她,演的什么,唱的什么,台上的其他演员,你全不在意。有时,她下场去了,你瞪着溜圆的眼睛,便滑到舞台后面,那果然像女人乳房似的山峰上去。在朦胧的夜色里,似乎柔软、丰满、富有弹性的质感,都被你火辣辣的眼光触摸到了。那样浪漫,那样想入非非,那样绮丽的情思,竟然在这华灯初上的北京街头,随着老战友的重逢,像**似的,从古老的年代里涌了过来。

幸亏黑了天,否则,你那一向严肃古板的面孔上,竟然出现初醉微醺的**,让战友看了,还怪难为情的呢。

“我可没有想到你在北京,而且更想不到,会在这儿把你认出来!”老套筒热热乎乎地说。

“这就是离休的优越性啦!”你也不知道为什么偏要表露这些显然多余的话,“当差不自在,自在莫当差,担负一点工作,忙得你变成了机器。再说,那时候,车来车往,也许你我天天碰头,但是不能见面——”你估计像他这样一个抗战干部,恐怕也和自己一样的级别了。不过,你觉得他这股活跃劲,某种程度上也说明他修炼得似乎不到家,没准还会低一个层次吧?不管怎样,今天晚上非住到他家去不可,最好(假如他是个处级干部,房子怕不会富裕)能住到给你开追悼会的时候——别看现在一个熟人面孔也瞧不见,溜达了五个小时,才好不容易捞到根救命稻草,还是位好几十年不见面的老战友。亏他好记性,把自己认了出来。否则,人海苍茫,举目无亲,不知该投靠谁去?但是,你会想象,只有在追悼会上,所有熟人一下子全都露面了。好,就在大家默哀三分钟那个时刻,你出现了。像美国一部什么电影,人们都以为这个人已经升天了,没想到他还活着。三分钟过后,大家抬头一看,你拄着藤杖站在你的遗像面前,那该是一个如何精彩的镜头?!

你啊!你啊……

老套筒的眼力,也着实让你钦佩。漫说一个人,数十年过来,尤其经历了这样一条曲折艰难的道路,会有怎样明显的变化,即使一块顽石,长时间的磕碰跌宕,冲击洗刷,也不再是原来形状。可他一下子叫出你的名字:“方鹤!”说明他过人的敏锐和尚未衰老的脑功能。老套筒是一种老式的步枪,虽老,经得起摔打折腾,虽旧,却还有战斗力。现在,对到这年岁的人来说,倒有褒美之意了。他打量着你:“我看你还挺好!方鹤!”

“也还可以吧!”因为突然间,你想起香格里拉那张格外漂亮的脸,和料不到的美的冲击力,使你家庭这长期还算平衡的局面,一下子震荡得不那么安宁了。

啊,他反应真快:“听你口气,有点情绪!”

“也许吧?”你模棱两可地回答。到这年岁,到这地步,又碰到这样毫无关联的朋友,也无须遮掩了。

他目光亲切地瞅着你,但整个神态似乎不以为然地审视着你。“现在有种流行性寂寞炎——”

你没听准确:“什么?”

“寂寞,不甘寂寞的寂寞!”

你笑了,无可奈何地承认。但你觉得香格里拉的爸爸并不一样。他搜集他过去威风凛凛的照片,放大,上色;你连你自己前后判若两人的影集,翻都不翻。他复制他以前大会小会的讲话录音,没事放着听,尤其鼓掌的地方,要反复几遍;你连有关你的报道、访问,甚至整版八股文章,统统处理卖破烂了。所以,你对老套筒补充一句:“是这样,也不完全这样。”

“那好,我可以把你记在我的备忘录里——”说着,他掏出一本厚厚的手册,那手册像台历一样活页装着,拆卸自如,使用方便。看起来,他还很顺手,很熟练地写着什么。

你惊奇地俯身看去:“干吗?”

“我可以想法使你重新像陀螺一样转起来!”他已经把你的尊姓大名写在卡片上。并且问:“不过你得告诉我,方鹤,你的特长,你的爱好!”

这真是让你哭笑不得的问题,从参加革命起,当组长当班长,当事务长。以后进城,当校长,当科长,当处长,直到当局长。如果要回答的话,那么也只好是:特长——当领导;爱好——还是当领导。“去你的吧!老套筒,我可没有兴致跟你开玩笑!”

他很正经,也很严肃地对你讲:“你怎么这样说话?哦,我忘了跟你介绍我的身份,我的工作——”

“你还没有离休?”

“我还比你大呢,你忘了?大好几岁。要不,我会被班里同学起那么个绰号!”他笑了,笑得爽朗而自信,毫不顾忌周围来来往往的行人。然后,他把手册合起,告诉你:“我们会把你的数据输进电脑的。我现在担任这家公司的经理——”

“啊喝?搞洋务?”你心里马上有一种鄙夷的感觉,看起来,他大概也就是个处级干部。百货公司,饭馆,副食品商店的负责人,都叫经理。他能羊群里出骆驼,是个大家伙?“恭喜你,这是现在很吃香的一个方面——”

“别酸溜溜的,方鹤!”他虽然年岁比你大,可并不迟钝,马上机敏地回敬过来。“不过,我们倒确实搞了几台先进的设备,来处理人才交流的信息。中国是十亿人口的大国,手工业方式的办事效率,和要达到人尽其材的宏大目标,完全不相适应,所以——”

你拦住了老套筒的演说:“什么公司?”

他掏出来一张名片,递给你。就着路灯的光亮,你看名片上印着“A·E·M·C”四个英文字母。老套筒示意你翻过来,黑体字是“人才交流信息公司”,你马上想起你女婿讲过的那个八级干部,离休副部长,热火朝天搞着的公司,不好像也是这名称么?你忍不住问,而且预感到会出现什么意外:“是不是有个翁老总——”

老套筒把手一摊,坦然自陈地说:“方鹤,方鹤,我就是啊!”他看你满面惶惑,还夹杂着许多说不出来的奇妙神情,便有点抱歉地解释:“咱俩从抗大分手以后,我就做城市工作,改了个姓,一直延续着用到今天。”他又紧紧握住你的手,看了看表,十分遗憾,可又是十分高兴:“名片上有电话,有地址。今天碰上你太激动了,咱们有过一个多么美好的青年时代,可以想象,我们还会有一个更加美好的晚年。不过,实在不能陪你多聊了——”

“呼啦”一下,你的心彻底凉了,说什么也不松开手。

“你知道吗,我得赶紧到一家针织厂去,告诉他们一个绝妙的信息。原来这家厂子欠债累累,马上就要倒闭关门的,全亏了一个叫香格里拉——”

你立刻像吞下一枚煮熟的整个鸡蛋,噎得直翻白眼。

“是一个很漂亮的中国青年时装设计家。这名字你也许不喜欢,我倒觉得蛮好听的。她给他们厂子设计现在市面上最流行的那种女衫,起死回生,工厂被她救活了。”

你有点头晕,连忙拄着你那根有一百年古老历史的藤杖。手杖的作用,好像此时此刻,才是正常和正经的。

“不行,我得赶紧走了!你不了解内情,针织厂用重金聘请她当****,香格里拉拒绝了。她要当自由法人,哦,也许你不懂,这是法律名词。她要自己开业,这样可以不受行业束缚,在艺术创作上获得自由。刚才,我接到一个电话——”老套筒也许意识到作为一个经理,这样泄露公司业务秘密不甚妥当,慌不迭地告辞了。

你拉住他:“什么电话?”

“一位大背头青年作家给我透了个信,她动摇了——”老套筒再也不肯说下去,再也不想在这儿逗留,急急忙忙挤在夜市的嚣乱中,很快就消失在灯火闪烁的长街人流里去了。

“好你一个老套筒!”

你摸了摸口袋里的钞票,毫不犹豫地跨上停在路边的出租汽车,一个劲地催司机快开。把着方向盘的小伙子很幽默,玩笑地打趣着你:“您老活够啦,我们还年轻着咧!”

你在心里骂着:“放屁,老套筒比我大好几岁,还活得欢着咧!”

一直看到你亮着灯的家,一直到你掏出钥匙,打开自己家门,你才放下这颗忐忑不安的心。屋里没有一点声响,静得让你汗毛都根根竖立起来。也许,你不像往常,总是笃、笃、笃地用藤杖替自己开路,直到你推开了你住的那间宽大敞亮房间的门,坐在写字台前的香格里拉,才惊动地站立回过身来。你早知道是她,那香水,据说是真正的法国巴黎香水,已经通过嗅觉神经告诉了你。

“爸爸!”

你还是第一次从这甜蜜的叫声里,听出来亲切的、一家人的、毫无隔阂的感情。

“人呢?他们呢?”

“都上街分头找你去了,我留在家里听电话——”接着,她说:“爸爸,你别生气,你老了,你这一辈子多不容易。我决定了,再不为房子惹你不高兴,我先到一家针织厂去干几年,打下点物质基础,然后再搞我自己心爱的事业,我愿意为这付出一生的时装艺术……”

你终于发现,香格里格为什么偏要这个房间。不错,它宽敞明亮,有充足的阳光,它适宜艺术创作,可以得到最佳的色彩效果。当你走到那一排落地长窗前,你拉开窗幔,薄纱掩映的窗外街色,闪烁的霓虹灯,一连串的华灯,驰行着的车灯,高层建筑物无数闪亮的窗,夜空里无数明灭的星,投进眼帘的时候,你明白这临街的窗,对一个时装设计师来说,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信息窗口。假如你那厂长女婿,再给这临街的窗,装上激光发生器的话,那么,在北京这条美丽的大街上,香格里拉时装设计工作室,又该是多么诱人呢?

“爸爸,你原谅我吧!”

你终究是做过多年领导工作的老同志了,应急的本领还是有的。你说:“好像我从来也没有坚决反对过你们搬进这间房子吧?我只不过需要全面地权衡,采取一种稳妥的两全其美的办法,绝不会挫伤你们的积极性……”你还接着说了许多话,可你自己也有点不知所云,便关闭这种全自动流出套话的水龙头,动手推开一扇扇长窗。确实,一股新鲜气息,随着清凉的晚风,阵阵袭来。你好像还很少体验到这扇临街的窗,给你带来如此赏心悦目的愉快和惬意呢!

香格里拉好一会才从你那繁琐哲学里悟出真谛,欣喜地问:“爸爸!(比糖精还甜五百倍!)这么说,你同意了?”

你还是那句话:“我从来也没有不同意过啊!”

“这么说,将来发展成香格里拉时装中心,你担任董事长?”

你再也讲不出别的:“我从来也没有坚决拒绝啊!”

“啊!”大喜过望的香格里拉扑过来,张开双臂:“爸爸,我的好爸爸!”朝你扬着那张漂亮得出奇的脸。

你那根道德神经,立刻警惕起来。你知道,这也是许多电影里,常常见到的场面。扑过来以后,第一个动作,是拥抱,第二个动作,便是想都不敢想的接吻了。天哪!你知道香格里拉,决不会约束她那像火山爆发似的感情的。

你害怕得不得了,慌不迭地后退。你忘记这临街的窗是打开着的;一脚踩空,身子便朝窗外倒去。

“香格里拉,快——”自从她被建国领到你家,你这是头一回叫她这个名字。

要不是年轻人眼疾手快,你就该跌到窗外去了。

你啊!你啊!你这个老同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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