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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看书网 > 李国文文集(第五卷)中短篇小说1:第一杯苦酒 > 临街的窗

临街的窗

你啊!你啊!老同志!

你最不愿意听的就是这样语重心长的一句话。

你当然很生气,你硬是在马路上溜达,不想回家。因为回家就意味着你的脾气,你的威胁,你的家长地位,你的说一不二的领导权……统统地破产了。

你拄着拐杖——因为你在遥远的战争年代里负过伤,所以这支藤杖,多半辈子追随着你。你慢腾腾地踱着,但却狠狠地用手杖敲击着人行道上的方砖。笃,笃,笃,发出在这喧嚣的市声里,只有你能听到的反响。这支藤杖,据说在山林里至少生长有一个世纪那样久远的历史。正好你随大军南下,追歼残寇时腿部中弹,它就从此成为你的终身伴侣。它很轻,很坚韧,几十年摩挲的结果,油润光泽。细细看去,竟呈现出琥珀的彩晕。整个北京城,也许就只有这么一支独特的、在一些人的记忆里留下深刻印象的手杖。你掂着它,仿佛在敲打着谁,发泄着你完全明白是多么没有必要,可又忍不住偏要爆发出来的火气。你从理智上完全清楚,这些方砖,这些行人,这些旧有的和新开张的店铺,这些从各式录音机里放出来的悦耳的、刺耳的、动听的、难听的音乐和歌曲,并没有得罪你,也没有碍你什么事,然而你一肚子气。

北京虽然拥挤一点,尤其这条热闹的、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大街;但你走你的路,他们各干各的营生,照理你火不到人家头上。可这种离休以后的失重感,被摈弃感,人走茶凉感,使你窝火,憋气。再加上今天午餐时和全家老少一吵一闹,心绪坏到了极点。怎么能顺心舒畅?怎么能不用藤杖笃、笃、笃地敲击着方砖?恨不能把踩着的这个地球戳个窟窿。

早也曾估计到有众叛亲离的一天。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在××总局担当这多年领导工作,落到这样的结果,没想到像传染病似的,竟然连家庭成员,老伴,女儿,女婿,儿子,还有他的未婚妻,组成联合阵线来对付你。公然地藐视、忽略,或者不在乎、不理会你的一家之主的家长地位。居然好意思张嘴,要你把住着的那间宽敞明亮、阳光充足的房间腾出来,让给儿子结婚,而主要也是为儿媳的工作,创造一些方便条件。屁!——就冲她给自己起的这个外国名字,香格里拉,就知道是什么货色!你也说不好这个是漂亮,是妖艳,是美丽,是媚人的姑娘,被建国领回家门,是福是祸,是吉是凶。她是硬挤进你家这块阵地里来的。你根本还未表态,甚至连考虑都来不及,她亲亲热热地管你老伴叫妈,管你叫爸。你不答应,她也无所谓,照叫不误。刚挤进来,在桥头堡立足未稳,就像殖民主义者强迫割让领土,要你搬出大屋,一纸不平等条约铺展在你面前。“爸爸,我不光要设计,还要制作!”逼着你签字画押,俯首听命。

呸!这个美人一样的妖精,或者,这个妖精一样的美人。“爸爸,等价交换,你支持我的事业,我——”说到这里一抿嘴笑了,那神态,使你想起《聊斋志异》来。

也许马路上来来往往的、穿戴打扮得十分时髦的摩登女郎,使你想起你的儿媳、以时装表演模特儿为职业的香格里拉,心里不由得骂:“还是个干部子弟呢!竟去干这种工作,当爹当妈的太混账了!亏他们还有兴致鼓掌!”那天,你那个儿子,画坛新秀建国,突然搞来了两张票,硬拖上你和你老伴心兰,到一家大饭店去。电梯坐得眼直发晕,进了顶楼大厅,中国人,外国人,还有外国式的中国人,和中国式的外国人,正在欣赏女孩子展示各式各样的新设计的时装。建国对他妈妈耳语,他妈妈又跟你嘀咕:“看见没有?第五个,左边的,快瞧!”

“干吗?”

独独是这第五个姑娘,你没有勇气抬起眼皮看。那套比基尼式海滨浴场便装,颜色鲜艳得像热带鱼,是不必说的了。而服装设计师的指导思想是尽量节约原料,能窄就窄,能短就短,顿时使你产生出进了女浴池的恐惧感。

老伴又把嘴对着你的耳朵:“她就是建国的对象——”

你虽然耳背,但这回听得十分清楚,马上拿藤杖戳着。地毯太厚了,像棉花包,了无声息。儿子过来问:“她爸爸妈妈也来了,你们认识一下?”你顺着建国指的方向看,那老两口正为自己的女儿拍巴掌叫!“哼——”你拄着拐杖,抬起屁股就走了。

第二天,这个以炫耀、展示自己服饰和美貌为职业的姑娘,就敲门进来了。你拦也拦不住,她说:“叫我香格里拉好了。将来我的时装设计室,也叫这个名字。多美,真悦耳动听,有种音乐感。”从这一天开始,总算勉强保持住平衡的家庭,由于她的出现,重心一下子转移了。

笃,笃,笃,你拿方砖出气,然而也怪,谁也不注意你这发脾气的老头子。因为大家的眼光,最容易被香格里拉式的年轻姑娘吸引,所以年历总印她们的相片。假如谁有兴趣,用十二个老头子的照片,编成年历,保险一本都卖不出去。可你在××总局任局长兼分党组书记的时候,脸色稍微阴沉一点,工间操的广播音量都得减弱。你拄着藤杖,笃、笃、笃地走在楼梯上,过道里,像消防警车似的,人人为你闪开让路,面露刚参加追悼会回来的严肃神情。

现在正是下班时刻,你在拥挤的人群里,即使把藤杖戳断了,也产生不出在你领导下的总局里,所曾出现过的惊天动地的效果了。你也明白,往昔的辉煌岁月不复返了。

但你分明听到那笃、笃、笃的声响,所以你不承认自己重听,尤其不愿意儿女们说你耳背,说你聋子爱打岔,搅七缠八,听不清生闷气。你女婿总体谅地对你高声讲话,你认为是对你的侮辱。“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除了腿脚不大灵以外,其他器官都正常运行。”其实,也许你听觉神经接收到的这笃、笃、笃的信号,是由那古老的藤杖,传到了你的掌心,再由手臂递送到脑海里去的。说不定压根儿什么信号都没有,见你的鬼,只不过是你记忆中的条件反射罢了!

还记得你刚离休那阵,在向阳的大房间里,往那几大扇落地窗前一站,远远地一声小汽车的笛声,能唤起你旧日的实感一样,你马上会下意识地去取手杖,穿中山服,翻抽屉,找保密文件,似乎要去参加党组会,总是走到门口,才如梦初醒。门外楼道里有脚步声,你恍惚以为还在总局的办公室里,不知谁来向你请示工作。多少年在领导岗位上形成的习惯,已如密纹唱片在脑海留下刻痕,已经过去一两年了,至今还没有磨平。

所以今天中午在饭桌上,心兰竟然不像从前那样,以你的是非观点为最高准绳,做出一副仲裁人的姿态:“好啦,好啦,一家人还有什么不好商量的吗?”

“商量?”

“爸爸——”香格里拉马上甜甜地叫了一声。

“你不要叫我爸爸!”你已经气得直哆嗦,根本不商量,婚还没结——姑且你闭上眼,允许他俩去登记,继而一想,你不允许又能挡住你那强按牛头不饮水的认死理的儿子,和那个完全不在乎,大方得让人害怕的香格里拉结婚吗?——好,倒把香格里拉时装设计工作室的营业执照,先申请下来了。“我不许在我家开成衣铺!”一个离休的司局级干部家里办起商店来,笑话!你掰着指头数,上三代前老祖宗是书香门第,从你祖父起务农为本,到你这代为革命干部,而且是高干,门楣更加增光。不管讲得多么好听,香格里拉,时装设计师,美化人类的艺术家,实质上还不是个女裁缝?

画坛新秀夹了一大筷子菜,堆在香格里拉已经堆得够高的饭碗里,这教你生气;为了保持窈窕体态,对于饭食的挑剔、考究,每顿饭还要计算卡路里数量,更让你腻烦。所以当建国说你实际上对于艺术是无知的时候,你勃然大怒:“混蛋——”大吼一声,满座都惊怔住了。

“爸爸!”香格里拉叫了一声,像拌了糖,像掺了蜜,甜得能把人醉倒:“你别生气,真的,上次法国著名时装设计家玛丹到中国来,副总理都接见她呢!”

你就这样从家里出走了。

也许这样的出走,对家里人来讲,屡见不鲜。你女儿建华,一家医院的内科大夫,主张改革公费医疗,赞成私人开业的异端,以诊断的口吻说:“没有办法,爸爸正在更年期,且得折腾一阵呢!”你女婿,半导体元件厂的厂长反驳说:“也不尽然,有的老同志照样生气勃勃。我们厂第一任厂长翁老总,后来做到副部长,八级干部,离休以后,自己办人才交流信息公司,干得欢着呢!哪像爸爸,死气沉沉,一副八宝山火葬场面孔,他根本不意识时代在变化!”香格里拉也说:“可不嘛!我爸离休两年,办公室还占着呢!”

你简直听不下去,但还故意磨蹭着,以便你老伴冲出门来拽你回家去。固然赌气出走是常有的事,但这回可是香格里拉迈进家门多少日子以来的首次出走。走是容易的,怎么再回来呢?可你老伴非但没有镇压这帮忤逆,居然用唱过歌的大嗓门:“佳佳”。对已经被香格里拉打扮成小妖精的,才五岁的外孙女说:“快吃!你姥爷又犯神经病了,别理他。香香!”这就是香格里拉的昵称了。“这鸡汤卡路里不高,趁热喝!……”

于是,你就像西洋歌剧里被抛弃的男主人公一样,现出那样一副悒郁的脸色,立刻拿出好马不吃回头草的决心,一走了之。可四个小时过去了,慢撒气的皮球似的,本来横下的心,又犹豫起来。要是往常的话,两脚溜达到酸痛的地步,气也不泄自消,便准备打道回府了。可一想到香格里拉,这次出走,很有点背水一战的意味。不能回去,你咬咬牙,继续往前走去,继续琢磨着该怎么办?路是没有尽头的,你也不知道该无止境地走到哪,才算告一段落。你犯愁了。

你啊!你啊!……

你现在希望碰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一张认识你,或者你认识的面孔,等而下之,哪怕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也好。你终于悟到这根藤杖,和你的两只酸溜溜的脚,为什么把你引到这条热闹大街的道理了。原来你领导的××总局,在没有迁到新楼办公去以前,曾经在大街背面的僻静胡同里一蹲若干年。一些领导干部的住宅,和职工宿舍,至今也未搬走。所以,你总是期待着突然有人热烘烘地跑过来,叫你“方老”,然后握住你手:“哦!老局长,他们可太过分了,人心不足蛇吞象,儿子结婚挤老子的屋!”当然,你更盼望着小汽车冷不生地停在路边,探出个熟悉的脑袋:“啊哈,老方,我看着就是你。快上车,我送你回家。”

“不——”

“如今这些个年轻人,你跟他们生什么闲气?算啦,儿女就是冤家。实在住房困难,局里再给你想想办法。”

你当然还是说不,要不就不成为其为你了。你可不是香格里拉的爸爸,至今办公室不退回的主儿。据说还三天两头要小车,车来晚了还发脾气,还没完没了地往这往那打电话。实在没有打的对象,问天气预报,问电视台节目。什么活动都挤着参加,什么场合都抢着讲话。他女儿形容得好,戏演完了到后台还不肯卸妆,多么可笑!你当然明智,你才不会伸手去要什么,给后来人添麻烦。此刻有求他们的,也许顶多是给你往家打个电话:“心兰同志吗?你们怎么搞的嘛?老方散步到老局机关这儿,够远的啦,怎么没个人陪着?这一片,车多人乱,万一有个闪失呢?……”

于是你仿佛想象到你屋里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而且你也能想象,保证谁也不去接的。

从前,只要铃声一响,电话准是找你,全家形成条件反射。如今,还总是你先急急忙忙扑向电话,结果,使你失望,离休的局长不大有人找了。不是元件厂来找你那厂长女婿,便是医院急诊室找你内科主任女儿。这两位也算是一级领导的负责人,所谈的内容,也不能使你这位做了三十多年领导工作的老同志有多少欣慰。什么硅片啊,软件啊,什么CT啦,断层啦,全是业务,一点点政治空气也嗅不出。你担心,你摇头,而你那位专门画雾不是雾,烟不是烟,在朦

朦胧胧里却有两个光屁股女人的儿子建国,一拿起电话,“哈罗”一声以后,你就听他从美术界骂到文学界,然后再把影视界扫荡一番。口气之大,好像这个地球上,不,应该说整个宇宙空间,只有他的画才是画,别人都是鬼画符。而也只有电话那端的大背头(你见过的),写的小说才是小说,别人都是胡扯蛋。这时,你不仅摇头,还在叹息,对你老伴说:“心兰,你竖起耳朵听听,这该怎么得了?”

心兰是那种只要孩子不犯法,便满足得谢天谢地的母亲:“你年轻时不比建国疯?翻山越岭……”

你虽然面孔板着,心里笑了:“可不吗!”其实,你冒险越过封锁线,往边区去投奔*****,也有儿子这种外向的、多血质型的躁狂特性。这个建国,******,串连造反,有他;四五运动,***挨打,有他;西单“***”,起哄捣乱,有他;拿墩布蘸油当火把,庆贺女排胜利,又有他。他像只鸟,只要有风,准展开翅膀,也不管朝哪个方向飞。对象找了几个,走马灯似地换,谁知这一次的香格里拉能不能久长?

自从她来到你家,电话整天丁零零地不断,你成了总机接线员。话筒上也染上了由口红、脂粉、发乳、香水混在一起,直让你打喷嚏的芬芳。电话成了她专用的,有男有女是不用说的了,居然,你还听到电话那端传来,中国话讲得不那么流利的外国人,找香格里拉,陈女士。天哪,你对涉外的事情,从来是谨慎小心,又加小心谨慎的。可她像没事人似的,轻描淡写地说:“勒内小姐从巴黎回北京来了,给我带来几本最新的大陆时装杂志……”

现在你赌气不在家,这个电话不会马上有人接,正如洗脸池上的牙膏、香皂使完了,无论厂长、大夫、画家,都不会主动自己去买的。让它响着去吧!丁零零,丁零零,一直把心兰从厨房里响出来为止。还是老伴心疼你,央求三位中的任何一位去接你回家,同时必然要数落你几句的。“也真是的,老小孩,老小孩,人老了倒成了小孩!快去吧,建国,你少听会儿不行吗?”

你完全设想得出,戴着立体声耳机听音乐的建国,任你老伴说破嘴,他听见装听不见,逼急了还会恶狠狠地把碳条在画布上乱抹一气。“活该,他愿意——”

“是你说的话吗?你把爸爸惹恼了,你还不去?”

青年画家认为你大发雷霆毫无意义,只不过领导别人惯了,总要凌驾于大家头上,总要施展权威。其实这是不正常的心理状态。好比口重的人,一旦缺盐少酱,嘴里便淡出水,没着没落地难受了。他说:“父母和儿女之间,不是领导与被领导的关系,机关模式在家庭里是行不通的。你讨厌香格里拉这个名字,你叫她户口本上的名字陈卫红好了,这还可以使你回忆起触及灵魂的年代呢!你为什么不愿意腾出房间,也是南面为王的帝王思想作怪。你应该搬出来,光是色彩的生命线,时装设计,油画创作,都需要空间和阳光。从价值规律看也该搬,你那二百来元工资,只不过相等于画面为4×6的习作一半价钱,而一台晚会的服装设计,那酬劳的数额,足以使你吓一跳。”

马克西姆的法式大菜,你光顾过吗?建国饭店酒吧里的纯马丁尼酒,你品尝过吗?可你知道,建国,香格里拉,那位大背头新秀,却敢去冒险,而且决不吝啬。你连一些普通饭店,也缺乏迈进门槛的勇气。其实走得这样累,完全可以到一家上乘的、与你往昔身份相称的饭庄,坐上一会,歇歇脚,点几个菜,要两杯酒,自斟自酌,岂不也好?可你根本不朝这方面想,也不敢朝这方面想,只是在人群里搜寻熟悉的面孔。

你啊!你啊!……

建国不会来的,假如你答应房子,答应精神上支持,答应将来成立香格里拉时装设计中心时,你当董事长,也许要辆出租车,专门接你一趟。他好意和你谈远景,你藤杖一戳地吼着:“够啦,给我收摊吧!”厂长在你家算外姓人,对家庭纠纷采取不介入的严格中立态度,也觉得你有点过分,用手杖代替语言,对待你全凭自学成才的儿子,也太粗暴了!你由于洁身自好,帮过他什么忙?女婿也是不敢得罪你的,笑了笑说:“美国的麦克纳马拉国防部长下台以后,去当世界银行行长。基辛格不当国务卿,好像也做了什么公司的董事长!”

“异想天开!”

你把儿子画出来的香格里拉精心设计的远景图,用手杖拨拉到一边去。“什么中心?这家里只有我一个中心!”

你看不惯,不知为什么越来越看不惯你的儿子!

其实,你年轻时,活跃程度也不亚于目前的建国,也曾经狂热地追求你现在的老伴。如今,任何一位到你家的客人,都难以相信油米柴盐的老太婆,会是当年演过《王秀鸾》、《赤叶河》的女演员,而且更无法想象你这样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领导干部,动不动用拐杖戳着,指责谁的不是,有权教训众人的长老,会赶几十里路,翻山越岭,追赶心兰的剧团,去聆听一曲她唱的《燕燕下河洗衣裳》。但现在,连你儿子的房间,也视作禁区了。

你讨厌他屋里那些**画。建国一门心思就研究这个,虽然并无任何猥亵的低级趣味,总觉得很不像话。你尤其不喜欢他那些莫名其妙的雕刻。不知从哪儿挖来的,盘根错节、璎珞累赘的老槐树根座,刻出来似乎有无数变形的,赤身**的少女在磨盘下挣扎,简直使你无可容忍。有一回,香格里拉竟然坐在那里当模特儿,一丝不挂。佳佳,那小外孙女向你当新鲜事讲了以后,你差点没背过气去。你让心兰去干预他们,可香格里拉一点也不害臊——她爸妈怎么教育的啊!——回答着你老伴:“妈妈,建国没上过美术学院,我愿意为他的事业,为他的成就——”你忍无可忍,估计她已穿好衣服,满脸道德文章冲出来。谁知她只披块薄纱,纤毫毕露,你只好双目紧闭地责备:“你俩还没结婚!”

“爸爸!”她甜甜地喊了一声。“你应该相信我们!”

相信?想到这里,摇摇头。继续笃、笃、笃地走去。该死啊,熟人都到哪里去了呢?现在,你明白了,别说不会去电话,即使真有人打,也不肯来接的。因为他们实际上已经掌握你的致命伤,偌大北京城,你找不到另一家藏身之处。你老伴不是在对香香喝卡路里不高的鸡汤以后,根本无所谓地说:“由他去吧!走不多远的。他这辈子还真是没交下几个能掏心窝子的朋友,全是公事公办的泛泛之交。没地方可去,转一圈,气消了,也就拉倒了!”

你在门外还听到建国的嘲笑:“正因为他寂寞,没事干,又不甘当平民百姓,就拿我们撒气。香格里拉,还真不如你爸爸自得其乐呢!每天报纸一来,边看边用毛笔蘸红墨水划圈,作批示。什么‘此文甚好’,什么‘可再阅’,什么‘切中要害,建议全家诸同志一读’——”紧接着是香格里拉轻盈的笑声,她补充说:“结果这些旧报纸,人家废品站都不收购……”

“哈哈哈哈……”全家人的笑声,从门缝里溢出来,你只有出走是唯一的办法了。

冲这笑声,你也不能轻易收兵,可是在谁家找个落脚之处,非把他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才称心呢!这一片胡同里,肯定有总局职工在居住着,可哪条胡同?多少门牌号码?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你坐车来视察过的,因为房破屋漏,怨声载道,你才深入群众表示关心,但你作了指示后结果如何,是否还得用盆盆罐罐去接滴滴嗒嗒的漏水,你好像不曾再过问的。可这一带房子基本是老样子,因此,即使人们能原谅你,愧对旧日部下的内疚滋味,也不好受。干部的居住条件,自然要强点,但如你老伴所说,你也顿然醒悟,三十五年过去,一个称得上知己亲密,可以推心置腹,能够毫无挂碍地住上几天的人家,还竟是难寻难觅。

谁让你这多年,把普通人的正常情感,收敛在你的冷峻、威严、不动声色的外表里,压缩在你那枯燥的谈吐、淡漠的眼光和居高临下的气势里呢?自然,那些需要你的权威作助力,以达到目的而仰仗你的人,那些你需要人家权威,以达到目的而你仰仗的人,一旦离职退隐,这种由于权威而建立的联系,虽然也曾如烈火烹油地那样炽热过的友谊、情分、交际、往来,此时,像过期支票一样,人走茶凉失效了。

现在,你真后悔啊!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袭上心头。也许有总局职工从你身边擦肩而过的,你原来对人家就冷冰冰的,有什么义务必须热烘烘地扑向你呢?说不定故意闪过脸去回避你了……你使劲地用藤杖戳了一下方砖,这回并不是朝别人发火,倒确确实实在生自己的气了。没想到,快五个钟头,藤杖敲遍了无数块方砖,了无反响,这一下痛到自己心上的打击,倒戳出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老头子,站在你的面前。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中,你准以为看到镜中你的影像了。也不知是你挡住他的路,还是他拦住你的道,脸碰脸僵持着。唯一的区别,他和颜悦色,你怒气冲冲;他乐观豁达,你满脸官司;他心情舒畅,你憋气窝火;他向你伸出友情的手,你却用手杖隔开,示意他识相让路。

“咦?你该不是小方,方鹤吧?”

你怔住了,敢叫你小方的人,这世上还有么?直呼你姓名的人,又能有几位?部下敬呼方老,同事称你老方,即使老上级见面,方鹤后面,还亲切缀以同志二字。

“谁?”

“还记得我陪你翻山越岭去听《燕燕下河洗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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