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洪抢险,对于在新线生活过的老马来讲,自然不是什么新鲜事。然而这四个字从凤娟嘴里说出来,却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想起了他的另一个助手,从抗美援朝就在一起的副司机,因为他姓冯,所以大家随着老马、小马叫下来,管他叫作二马。这个从来不懂忧愁二字的副司机,就是在新线抢救机车时被山洪卷走的。当时他完全可以挣扎出来,那是一个多么壮实的汉子。但是为了救他的妻子,结果双双被无情的洪水吞噬了生命。他还记得当庞大的机车在桥头向一侧倾斜下去的时候,正是他,一把把小马推出司机楼,然后催促着:“师傅,你快跳车吧!”
“不,二马,你老婆年轻,孩子也太小,快,你走吧!”
但是二马虎起圆瞪瞪的大眼睛:“师傅,你比我重要!”便一把夺过了手闸。
“爹,你怎么啦?”彩霞望着突然间愣神发怔的爹,不解地问。
那对难以忘怀的大眼睛消逝了,老马这才回到现实里来。俱乐部门前已经没有什么人了,里面传出来阵阵热烈的掌声。他自己纳闷:“怎么回事?退休的头一天,倒想起了
这些老年间的事!”于是笑了笑,对自己的女儿解释:“谁知道,也许你爹真的老了。回去吧,家里还有客呢!”
“我去割点肉吧,不留人家吃饭?”
“嗯……”他猜不出来访者是谁。
彩霞告诉他:“看样子他跟您很熟。爹,我去随便买点什么吧!”说着拐进了路边的副食品商店。望着她的身影,好像不知谁拨动了他的心弦,难道这孩子从此就留在柴米油盐的生活圈子里,和那些婶子大娘们为伍吗?“孩子,”他一路往家走,一路在心里对彩霞说,“假如你娘还活着,她也会同意这样办的。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想着别人,别人才会想着你。孩子,你放心,你不会老是这样待业下去的。也许你不信,也许他不信,可是我信,我真信。我们这个社会是不会把一个人撇开不管的,连凤娟那三灾六难的孩子,现在不也长大成人了么?……”
老马无论如何也认不出站在家门口的这个人,从背影上看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他连忙咳嗽一声过去,只见这位来访的客人转过身,啊!老马怔住了,原来是这样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老伙计,还是那样挺直腰板,连眼皮也不眨地喊着:“师傅,还认得我么?”
顿时,这位退休的老工人两眼热乎乎地抓住了他的手,亲亲热热地正要叫一声小马,可是,话未出口,这旧日的称呼在舌头尖拐了个弯,结果,昔日的司炉听到的却是“分局长”三个字。
“师傅,你这是干吗?我还是小马!”
“真没想到,你也这样老了,两鬓都白啦!”老马心疼地说,努力抑制着自己,不使滚烫的泪水流出来。
“师傅,你早晓得我在分局工作,为什么不去找我?我是直到今天,才打听到你的下落,知道你刚办了退休手续,知道你让凤娟接替你上了班……”说到这里,分局长语音也有些哽咽了。他站起来,面朝着这位开了一辈子车的老司机:“师傅,我代表我死去的师哥,死去的嫂子,谢谢你,要是他们在地底下知道他们的女儿上了班,一定也会感激你的……”说着,他摘掉了棉帽子,低下那也已经是花白了的头,朝他的师傅,一个退休的工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干吗,小马,这是干吗?”
“师傅,难为你了……”这位早年间的司炉掏出了手绢。
老马想了想,还是那句老话:“谁让咱们姓马呢?”说着按他坐下,仔细端详从那次山洪造成重大伤亡事故以后分手的徒弟。“一点没变,还是老样子。这个社会多么出息人啊,也许你不信,也许他不信,还是那句老话,我信,我真信。”老马在心里对自己说。
“多不巧,师傅,才见面又辞行,我调局里去了。”
“升啦?”老马真为自己的老伙计高兴。
“哪里,还不是师傅你爱说的,谁让咱们姓马呢?不过是去拉更重的车罢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师傅,你没什么事吧?”
这时,彩霞远远地往家走过来,老马再也按捺不住,便叫了一声:“小马……”但是他看到自己亲生女儿那沉稳自信的步伐,便把壅塞在嗓子眼里的话,硬给咽了回去。还是像多少年前那种大车对小烧的口吻:“到局里没准当个副局长啥的,可要好好干!”
显然,白头发的小马知道他咽下去的是句什么。能咽下去这样的话并不容易,这需要一颗纯真无私的心,一颗对我们党,我们社会无限信赖的心;在今天,这颗心又是多么宝贵啊!他抓住了老马那双长满茧子的大手:“师傅,你是我永远的师傅……”
下午,老马又拎着马扎到大影壁那个属于他的圈子里去了。当他倚在被西照的太阳晒得滚烫的墙壁上时,有人好奇地问:“谁找你去啦,老马?”
“哦,”老马眯缝着眼,淡淡地回答,“我的徒弟。”
这时,影壁后面课堂里传过来一年级小学生咿咿呀呀练习汉语拼音的朗读声,是那样稚嫩,又是那样有生气。老马听着听着笑了,因为他还听到了希望,是的,无限无限的希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