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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看书网 > 李国文文集(第十七卷)随笔8:天下文人 > 永远的巴尔扎克

永远的巴尔扎克

有一个名叫米歇尔·比托尔的法国小说家和批评家这样说过:“巴尔扎克的作品是那样的庞大,即使像人们所说的那样要想在其中‘转上一圈’,那也是非常困难的。每个人只能选读一些适合于自己的作品。总之,能读完巴尔扎克所有作品的人是很少的,但是要对他作出真正的评价,通读却是必不可少的。”

他又说:“巴尔扎克肯定无疑是一位非常伟大的作家,但他的作品瑕瑜互见。这同人们如下的话有点相像:韦兹莱的玛大肋纳是一个非常漂亮的建筑物,但是上面的每一块石块并非同样都是值得关注的。……如果在组成《人间喜剧》的小说中,我们随便抽出一卷来,那是很容易指出它同现代文学的对立之处的,也是很容易指出它的陈旧和过时之处的,但是如果从整体上来研究巴尔扎克的作品,我们就会发现直到今天,它的丰富和胆识还远远没有受到应有的重视,从而仍然是一个巨大的宝库,我们可以从中得到许多的教益。”

一个真正的作家,总是与他所存活过的时代联系在一起的。他的成就是系于他笔下反映这个时代所能达到的深度和广度,至于艺术的技巧,写作的手法,语言的风格,文字的功力,都是放在第二位的考量。后代读者在捧读巴尔扎克作品的时候,首先想知道的是十八、十九世纪那个资本主义社会。只要这个时代,仍在人们的回忆中、视野里,那么,他的作品便有它永葆青春的生命力。

巴尔扎克二百岁了,如果他活着的话。

但他短命,五十一岁,就谢世了。有人为他鸣不平,说,司各特的一生,如日中天,歌德的有生之年,就已享有不朽声名。然而,巴尔扎克在他生命中途,还未登上高峰,溘然病逝……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犟不过天。这样,按中国标准,他的年龄只能算中青年作家。若是与文坛诸老一桌子吃饭的话,肯定是敬叨末座的人物。可是,在人家那儿,他刚出道不久,就当上文学家协会的主席。他活着的时候,除了他欠钱的债主外,他是老大。他死了以后,那些向他讨账的执达吏(估计是税务局的稽查员或审计员),也到上帝那里去了。从此,他在文学史上,就是永远的老大了。

这位法国作家,真敢花钱,真敢借钱,透支,对他来讲,小事一桩,债主逼门,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请坐请坐,有话好说。说实在的,他的资产负债表的记录,不值得我们羡慕,他去世后丢下的一屁股两肋巴的欠债,不得不由他新娶的俄国太太来还,这软饭吃的也颇令吾等须眉泄气。

另外,他还有一种过度的嗜好,不值得我们仿效。他那种拼命用黑咖啡提神的做法,对于他减寿可能起到作用。有人统计过,他为写作大概喝了一万几千杯的咖啡。他的写作神经,受到太多的咖啡因刺激,多产高产是直接效果,早衰早逝则是间接效果,这是双刃剑,你得到了作品,也付出了生命。

但是,生命固然重要,作品应该更为了不起,正如雨果在他墓前演说中指出的:“他为我们留下的作品,一座高大而坚固,建立在花岗岩基石之上的丰碑。”这座丰碑,却是存在这个世界上,受到人们永远景仰。他的创作劳动,那塞纳河上渔夫所看到的终夜不眠的灯窗,这种劳作精神,对我们当代缤纷多彩的中国文学,说不定会有许多有益的启示。

他当文学家协会主席,不是靠上级任命,不是靠暗箱操作,不是靠嘴皮子卖大力丸的结果。他被称之为文豪、为大师,是他至今还有生命力的作品,得到尊崇的结果。巴尔扎克这座丰碑,经过二百年岁月的荡涤磨砺以后,如雨果所料的,仍然“闪耀着作者的不朽声誉”。看来,时间是文学的铁面法官。小孩子吹出来的肥皂泡沫,虽然能在阳光下闪现美丽的虹彩,可是,转瞬间便会化为乌有。

大概有泡沫经济,也就难免有泡沫文学,这也许是当代文学中的一道风景线。所以,出书必须炒,不炒不成书,作家不炒,出版社炒,出版社不炒,作家的哥哥妹妹们也要炒,已成时尚和惯例。炒书的同时还要炒作家,于是,文坛花絮,作家片断,与女歌星的婚变,与女演员的情史,一齐在报纸的娱乐新闻版出现。不是忙着应付洋人的午夜来访,就是躲开狗仔队的年终追击;不是将赴外国接受铁十字勋章,就是出洋领取本年度比萨饼连锁店评比出来的文学奖。

鲁迅先生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中国人失去自信心了吗?》,起码在文坛,好像这种缺乏自信的遗患仍在,凡洋人一点头,马上这位作家就找到了大师的感觉,一举手一投足也有了大师的模样。这些年来,外国老娘婆不知替中国接生了多少个文学大师,一会这个是,一会那个是,结果也不知是先天不足,还是后天失调?抑或由于洋奶水对中国作家产生水土不服的反应?至今弄不清楚这些大师多大程度是真,多少成分为假?所以,在分不清究竟是狸猫换太子,还是太子换狸猫的情况下,倒是应该寄期望于读者,不为炒作起来的喧嚣所动,回到古典,读一读巴尔扎克或别的经典作品,也许不失为浮躁中的一贴清凉剂。

因为文学作品究竟不是狗不理包子,只有刚出蒸笼就端上来咬一口,最为佳美,一凉了,汤凝油固,便味同嚼蜡。《红楼梦》出屉至少有二百多年,至今仍然是一碟不可多得的佳肴;巴尔扎克写作的年代,相当于嘉庆、道光年间,比《红楼梦》的康雍乾晚上百年,他笔下的高老头、葛朗台、拉斯蒂涅、邦斯、贝姨……时不时地挂在人们口头。这就是名师制作的美味,只消品尝过后,那齿颊生香的记忆,会常久令人回味一样,说明好的作品永无过时这一说。

巴尔扎克,从出道起,一路走来,也是并不平坦的。

他刚刚写出作品时

,难能免俗,还曾经化名一位什么伯爵,发表文章说“巴尔扎克先生的天才,在这两卷著作中露出了锋芒”。那是他对自己还不具备足够信心的表现。他早年把处女作呈献给一位法兰西院士,想得到他的指点时,想不到得到的回答是,老弟,你什么都可以干,就是不能干作家这个行当。据同时代不太喜欢他的人回忆,认为巴尔扎克这个人,是个一文不名的家伙。甚至欣赏他的波德莱尔,也说巴尔扎克的文笔给人一种“冗长、拥塞、芜杂的感觉。”

他终于还是成了法兰西文学中的大师,这是实力的胜利,也是劳作的胜利,更是坚持理想直奔而去不达目标绝不罢手的胜利。托尔斯泰说他最推崇的三位法国作家:一、斯汤达,二、福楼拜,三、就是巴尔扎克。

我不知道法文版《巴尔扎克全集》有多少卷?摞起来有多高?但中文版的《巴尔扎克全集》的新版本,一共三十卷,堆在那儿快一人高了,真叫人打心眼里宾服。这三十卷,每卷以四十万个汉字计算,乘一下,应该有一千二百万字。这数量,也许我孤陋寡闻,好像在中国,还未见一位用白话文写作的作家,写出这许多的小说来。所以,“著作等身”这句成语,用于巴尔扎克,他是当得起的。

如果,再算一算他一生中,用来写作的时间,那就更让人肃然起敬了。从1829年,以巴尔扎克的真名开始发表作品起,一直到1849年,也就二十年工夫,写出了一千二百万字。两者相除,他平均每年要写六十万字,如果再将他不停修改的字数也包括在内,当数倍于这个净值。据说,巴尔扎克的出版商,每次给他送校样,按他的要求,每页必须留下足够的空白,以便他修改,而且都要改上好几过甚至十几过才能定稿。“他的笔迹极难辨认,他就叫人用废旧铅字印成长条校样,然后在上面进行大量修改,修改之多使出版者不得不把修改费用算在巴尔扎克的账上,‘排字工人干巴尔扎克的活儿好比苦役犯服刑,干完这份苦差再去干别的工作,简直像在休息。’”(见莫洛亚《巴尔扎克传》)我们可以从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这部传记张守义先生设计的封面,用作图底的手稿上,那密密麻麻的改动痕迹,得到佐证。

在中国,自打曹植写了他的《七步诗》后,文人们很为落墨不移的捷才自负,假如是王勃的话,一挥而就《滕王阁序》,站起来,背着手,在都督阎公面前吹上两句大话,应该承认,他拥有这份说嘴的资格。而现在有些才子,本钱不大,作品一般,感觉却异常之好,洋洋得意于自己那一字不改的“功底”,一过即成的“天分”,其实哪怕他投五回胎,也不见得就变成王勃。如果此话私底下说说,图一个嘴痛快,也则罢了,还要在文章里自吹自擂,就不能不令人齿冷。

比起这等吹公,巴尔扎克自然惭愧,但他不惮修改的认真精神,虽然折磨了曾经为他排字印刷的工人,但也感动了他们。他死后,在他送葬的行列中,据《巴尔扎克传》中的引文,“那些长期同他在一起,为他排字的印刷工人在人群中占了相当大的比例。”这倒也是文学史上的一段难得的佳话。

巴尔扎克二百岁了,最早将他介绍给中国读者的,倒是反对白话文的林纾。看来只要是真大师的好东西,无论旧派和新派,都能识货。鲁迅先生在1934年的《申报》的《读书琐记》中,更是给这位大师以极高评价:“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扎克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以为并不描写人物的模样,却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他的结论是:“中国还没有那样好手段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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