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老,不难;
活到老写到老,也不难;
活到老写到老还写得好,就难了;
而活到老,写到老,还写得好,居然竟是写诗,那就更难了。
所以,袁枚建议诗人,要懂得适可而止、见好就收的道理,上了年岁以后,就不必献丑了。袁枚生于1716年,死于1797年,活了八十一岁的这位老诗人,道出“人老莫作诗”的警醒之语,恐怕也是他一生创作的经验总结。
袁枚这人,生前死后,口碑不算很好。连他视为好友,同为“江左三大家”的赵翼、蒋士铨,也对他明里暗里的不以为然。这种情况,袁枚了解吗?我想他当然有所耳闻,他不傻。但我佩服袁枚的高明,知道了也当不知道,照旧当他们的老大哥,领导潮流。我还相信,他不认为自己这样的活法不好,其实,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活法,他认为好,你认为不好,很难得出谁对谁错的结论。既然他的活法没有妨碍到你,更没有影响到别人,而且也未曾征求你对他的活法发表观点和看法,你一定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说长道短,褒是论非,那就很无趣了。
不过,他的“人老莫作诗”的看法,无论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很具有针对性的。
袁枚此言,出自袁枚的诗,载于《小仓山房诗集》卷二十五。
“莺老莫调舌,人老莫作诗。往往精神衰,重复多繁词。香山与放翁,此病均不免。奚况于吾曹,行行当自勉。其奈心感触,不觉口咿哑。譬如一年春,便有一年花。我意欲矫之,言情不言景。景是众人同,情乃一人领。”
香山,即唐代的白居易(772—846);放翁,即宋代的陆游(1125—1210),两人都为高龄诗人,同时,还是高产诗人。高龄可以高产,但高产不见得高质,后人对这两位大师的晚年之作,颇有一些负面评价。若白居易,明人王世贞称:“极其冗易可厌者。”清人王夫之称:“一失而为白乐天,本无浩渺之才,如决池水,旋踵而涸。”若陆游,清人朱彝尊称:“诗家比喻,六义之一,偶然为之可尔,陆务观《剑南集》,句法稠叠,读之终卷,令人生憎。”清人田同之称:“不免于滑易。”
袁枚的另一部脍炙人口的《随园诗话》卷十四第五十九节,也说到类似的这层意思。
“诗者,人之精神也;人老则精神衰葸,往往多颓唐浮泛之词。香山、放翁尚且不免,而况后人乎?故余有句云:‘莺老莫调舌,人老莫作诗。’”
由此看来,不得不承认,写诗属于年轻人的专利,你就看俄国的普希金、莱蒙托夫,英国的拜伦、雪莱,中国的李白、李贺、李商隐、杜牧等诗人的创作经历,就知道他们都是在生命史上的黄金时代,写出一生中最好的诗。休看这些外国的、中国的诗人,寿命都不长,有的甚至等于夭折早殇,但他们却像苍穹里一闪即逝的流星,将他们最绚丽,最光彩的一刹那,照亮天际,划破长空,留下难能磨灭的印象。
因此,体会袁枚的思路,无妨作如此理解:先生们,女士们,到了谈不动恋爱的年纪,最好就不要写诗了。干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要写诗,恋爱谈不动,诗也写不好的。
我们知道诗人写诗,是一次心血的煎熬,需要热血沸腾,需要心跳加速,才能迸发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诗句,与谈恋爱一样,是很费精神,很用力气的事情。有人说,诗和爱是孪生兄弟,有人说,诗是爱的副产品,也有人说,爱有多深,诗有多好,道理就在这里。由此推论,一个文人,老了,见到明眸皓齿、婀娜动情、青春亮丽、笑靥迷人的小女子,竟然槁木死灰似的无动于衷,竟然心如古井般的波澜不惊,你还指望他会涌出什么诗情来呢?
所以,基本上失去性趣(系“性”趣而非兴趣)的文人,说句不中听的话,只不过是苟且地活着罢了,既谈不上什么勃勃生机,也谈不上什么创造精神。不但莫作诗,连小说最好也莫作才是。
我一直觉得,曹孟德那首《步出夏门行》中“神龟虽寿”一节,其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句,很教那些下野的政客、过气的文人、没落的名流,以及不再重要的要人,是如何地坐卧不安,如何地五脊六兽,以及如何地要重出江湖,要奋斗到底,实在是大大的误解和误读。他们不明白,马是马,骥是骥,马中可能有被埋没的骥,但骥中绝无普通的马。所以,只不过是一匹老马,却认为自己为老骥,那可是上了曹操的当。
人老之后,作诗不辍,很大程度上也是因此之故。
曹操这句“老骥伏枥”,弊端不小,后患无穷。一干老爷子、老人家、老名流、老半吊子,不安于位,不识时务,不知进退,甚至不懂好歹,无不由此而起。中国人习惯于敬老,对这班为老不尊者,通常也都尽量礼让。而大家对于前辈的回护之心,反而益发助长那些具有“老骥”情结的人,老而不肯老,老而不服老,自我感觉好得不得了。不上主席台,难受;上了主席台,不居中,难受;上了主席台,居中了,不拿麦克风,更难受。可他上了主席台,居中了,拿麦克风了,那陈谷子烂芝麻的车轱辘话,来回捣腾没完没了,让台上台下不知有多难受,那他是绝对感觉不到的。
在文学领域里,诗和小说,纯粹是形象思维在起作用的天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写作诗与小说的心路历程,基本也是这样的。而达到如此三种境界,源自本我,始自潜意识的性之趣,爱之情,欲之真,望之切,虽然不是构成文学艺术魅力的全部,但却是起到关键作用的因素,这也是中外古今文学史所佐证了的。
你已经干涸了,你已经枯竭了,你已经不再是鲜活的血肉之躯,你已经成为木乃伊状的文学人,还能写出什么爱恨情仇,教读者为之歌,为之泣,为之呐喊,为之怒吼呢?诗就是要人血液沸腾的,温吞水的诗叫诗么?小说就是要人精神激动的,看了直打瞌睡的小说叫小说么?我们常说,性情性情,必须有真性情,才是真文学。汉语中的这个词汇,“性”虽是“性格”的“性”,但从文学创作的角度衡量,这个“性”,其实更接近奥地利那位医生弗洛伊德所说的“性”。
在弗洛伊德看来,人的行为、行动、思维、欲望,感情、性格、禀赋、天资,乃至所有一切精神现象,都是体内性激素的衍生品,这种论断当然过于绝对化,但人的新陈代谢的总规律,大致是符合《红楼梦》中“护官符”所云的“一荣俱荣,一衰俱衰”的规律。当阁下的头脑有点糊涂,记忆有点失灵,胃口有点减退,手脚有点迟笨时,那也就是说,到了这一天,你老先生的性能力,不可能一枝独秀,独领风骚,你老太太的荷尔蒙,还能继续斗志昂扬,百折不挠吗。由于到了这把岁数,性之不振,情之式微,心之无力,气之不继,那性激素就像散了黄的鸡蛋,拿捏不起,动弹不得。因此,灵感也就难以升腾,思路也就不能畅通,风雅也就无从得起,文采也就黯然褪色
。在这种状态下写出来的诗或小说,肯定就不好看了。所以,性趣(系“性”趣而非兴趣),可以作为文人自我观察的一个指标,若是不战而降,雄风不振,就要考虑是不是还继续写诗下去,是不是还继续写小说下去。
所以,袁枚说:“香山与放翁,此病均不免。奚况于吾曹,行行当自勉。”既是当头棒喝,也是至理名言。这种“人老莫作诗”的提醒,真是太适时的警示。
每个人在其生命周期里,感性的自己,和理性的自己,总是处于不停适应、磨合、调整、改变之中,这既是一个相辅相成、相生相克、此消彼长、逐步成熟的过程,也是人在各个年龄段得以充分发挥所长的过程。少年期和青年期,血气方刚,不平则鸣,冲动、激动、躁动、骚动,适宜于写诗歌,做小说;中年期和老年期,知性理智,求真务实,沉静、文静、安静、稳重,应该做学问,搞研究。因此,文若河悬,思似泉涌,笔底生花,倚马可待,是年轻诗人,年轻小说家所拥有的强势,而埋首书海,剔微钩陈,钻研学问,深入堂奥,是那些有了点年岁,有了些识见的文人,所拥有的长处了。
袁枚与赵翼、蒋士铨,为乾隆时期的江左三才子。他出道较早,据《清史稿》:袁枚“年十二,补县学生。会开博学鸿词科,海内学者二百余人,枚年最少。试报罢,乾隆四年成进士,选庶吉士”。然后分派江南,做了大概不到十年的知县,就辞职不干了。据姚鼐《袁随园君墓志铭》的说法:“君仕虽不显,而世谓百余年来,极山林之乐,获文章之名,盖未有及君也。”
清代的康、雍、乾三朝,是中国历史上文字狱案件的高发期,甚于明代的洪武、永乐两朝。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分析:“雍乾以来,江南人士惕于文字之祸,因避史事不道,折而考证经子以至小学,若艺术之微,亦所不废;惟语必证实,忌为空谈,博识之风,于是亦盛。”袁枚提倡诗的“性灵说”,其实大目标还是一种背对政治的回避,脱离现实的遁逃,在那样一个动辄获咎的文字狱年代里,也许把玩性情文字,况味小我人生,追求清虚境界,努力不看苦难,也许是既安全又轻勉的为文之道。袁枚、赵翼、蒋士铨,未能随着年事的增高,思想的成熟,学养的完善,声望的光大,而在文学境界上的提升层次,人文意识上的自由觉醒,社会责任上的文人承当,标榜史册上的自我期许,有些什么推进,有些什么表现。说得好听一点,是时代的局限,说得刻薄一点,当时统治者的意识形态恐怖,已经在精神上将他们阉割了。
话说回来,“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诗强说愁”,或者,“老夫聊发少年狂”,“将谓偷闲学少年”,这种偶一为之的颠倒差错,在人的一生中,是难免要发生的。不能因为过去领导潮流,现在还领导潮流,就必须继续写诗,领导潮流到底;不能因为曾经名满天下,现在还名满天下,就必须继续写小说名满天下到底。这种永远感觉不到“时差”的文人,自我感觉良好,一首一首地写,一篇一篇地写,让大家知道他活着,实在是够累的。
在文学世界里,感情膨胀,血性方盈,天马行空,无拘无束,是年轻诗人展现才华的大好时光;意气风发,活力充沛,自由驰骋,浮想万端,是年轻小说家笔走龙蛇的丰收季节。而上了年纪的文人,深刻思考,是其强项;逻辑推理,是其擅长;知性认识,是其特色;经验积累,是其财富,这种理性思维应该是适合于非感性、非形象的文体创作。而对诗和小说而言,固然也是不可缺少的因素,但绝非必需的、起决定作用的因素。这就好比做豆腐时,卤水或石膏,是不可少的,但添多了,倒有可能将一锅豆浆做坏,只好倒进泔水桶里当猪食。这也是当前,好多无性趣之人写出来的诗,有一股泔水气味;好多谈不动恋爱之人写的小说,有一种猪食感觉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