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1236—1283)江西吉水人,字宋瑞,一字履善,号文山。谢枋得(1226—1289)江西弋阳人,字君直,号叠山。这两位民族英雄,不仅是中国文学史上的巨人,他们在宋末元初所表现出来的报国情怀,也确实如他们的号,文山与叠山那样,是两座爱国精神的大山,所有的中国人,无不以高山仰止的心情,崇敬不已。
在中国封建王朝中,宋朝是最令人提不起精神的。北宋历九帝,一百六十六年,南宋也历九帝,一百五十一年,但这个王朝的版图,与汉、唐、明、清相比,是最小的,连半壁江山也说不上。从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建立宋朝,赵姓皇帝的统治权力,压根儿不曾到达长城脚下。先败于辽,后败于金,复受制于党项、西夏,最后亡于元,据说,元朝史官在撰写前朝正史时,曾有过宋为南史,辽、金为北史的设想,这也并非没有道理。因为到了最后的最后,大片国土,悉为异域。赵姓皇帝在元军追击下,一路南逃,逃到珠江口。再也无可逃了。丞相陆秀夫,不忍心宋朝的末代皇帝赵昺,继徽宗、钦宗被敌人掠为俘虏的悲剧,压山一役败后,他背驮着这位小皇帝跳进大海,宋王朝遂告终结。
宋朝的皇帝一个比一个脓包,用过岁币的办法,纳贡强邻,用过割地的办法,求得苟安;还用过称臣称侄的办法,偏安一隅。很不体面,很不争气,中国人读史至此,无不觉得屈辱。然而,在此家国多难之际,面对着河山沦陷,国土日蹙的局面,中国文人却以强烈的爱国之心,用生命书写出中华民族的浩然正气,以头颅和热血奉献给这方脐带相连、心血相通的土地。这便是文天祥诗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壮烈胸襟,也是谢枋得诗句“义高便觉生堪舍,礼重方知死甚轻”的牺牲精神了。至于那些姓赵的皇帝说过什么话,放过什么屁,肯定不会为人所在意的。但这两位诗人的慷慨赴死,却是中国人永远纪念的主题。
1283年,文天祥在北京柴市口就义,问鼎中原的蒙古政权,坐稳江山。1289年,谢枋得在北京法源寺绝食毙命,元朝已经完全控制了整个中国。次年,也就是1290年(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二十七年),“八月,癸巳,地大震,武平尤甚”。元朝建都在北京后,还在其发源地旧大名城,也就是现在的内蒙昭乌达盟的宁城县,保留着中都(称北京)的建制。对文化不发达因而也必然愚昧迷信的少数民族政权的首领而言,他们当真相信这场发生在其祖宗所在地的地震,百分百地认为是“天谴”,不住地摸脑袋,不住地叩问上苍,为什么?为什么?
《元史》描写这次震灾的惨状:“地陷,黑沙水涌出,人死伤数十万。帝深忧之。”余震一直持续到九月。元世祖忽必烈有点坐不住了,尽管一世英武的他,年过七旬,终究龙钟老迈,看到死亡枕藉,人畜尸积,草地龟裂,山川溢流的报告,对于天神不断示儆的恐怖,表现出十二万分的敬畏,连忙“召集贤、翰林两院官,询致灾之由”。
这时,一个南人,一个降人,而且还是元的敌国前南宋王朝的一个皇室,赵匡胤的第十一世孙,仕元为翰林侍读学士的赵孟□,跳将出来。
正如2008年的3月15日,发生在四川汶川地区的大地震一样,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马上跳出来说些不三不四的话,从而让人们更加看清了那张不三不四的脸。这次中都武平地震,也给了赵孟□一次表演机会。本来,中国文人,十之九,多浅薄,一有风吹草动,就耐不住寂寞。而作为一个汉奸文人(包括具有吃里扒外倾向,具有准汉奸意识的知识分子),有一种情不自禁的,必然“跳将出来”的冲动。
赵孟□,在当下不究细底的人眼中,是位大画家、大书法家,他的书画作品,进入嘉德拍卖,通常开价都在六位数以上。其实,稍稍了解一点宋、元之际的历史,便对此人的名节,不禁摇头了。怎么说,他贵为赵宋王朝的皇族嫡裔,既不抵抗,也不合作,也许还说得过去。他竟然叛祖背宗,变节出仕,应诏加入蒙古政权,得高官,拥厚爵。遂为后人所诟病,所不齿。当时,不但宋朝的人看不起,因为他叛宋,元朝的人也看不起,因为他降元。南宋的士流百姓痛恨他,蒙元统治集团的民族分子也藐视他。所谓“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即此谓也。
这就是当汉奸得到一时好处的同时,必须付出的“遗臭万年”的代价。万年,倒不至于;但付出一世的骂名不行,还得付出两世、三世,甚至好多世的骂名,那是可能的。
赵孟□写过一首题曰《罪出》忏悔诗:“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已云然,见事苦不早。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谁令堕尘网,宛转受缠绕。昔为水上鸥,今如笼中鸟。哀鸣谁复顾?毛羽日摧槁。向非亲友赠,蔬食常不饱。病妻抱弱子,远去万里道。骨肉生别离,丘垄缺拜扫。愁海无一语,目断南云沓。恸哭悲风来,如何诉苍昊。”说明他被迫也好,被诱也好,或者,自投罗网也好,难忍寂寞也好,来到元大都为元朝官,终于不胜懊悔,后悔出山,成为自己一个难以原谅的罪过。这首诗中,有着沉痛的忏悔,有着深切的自责。但脚上的泡,是自己走出来的,既然后悔,何必当初。
在这个世界上,人生道路的转轨,事业场景的切换,乃常数也。独是汉奸这一项游戏,为了三十个戈贝克而将灵魂出卖给撒旦,那是绝对玩不得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名节上亏了,也就什么都得跟着玩完了。
幸好,赵孟□是一位全天候的才子,无论当时的南宋遗民,蒙元官宦。还是后来的明清雅士,民国文人,无不欣赏他那绰约妩媚的行草真隶,他那华采风流的诗词歌赋,他那出神入化的水墨丹青。但是,历史的批判,仍然使我们无法闭上眼睛,不介意他的一生名节,无法不谈往事,淡忘他背宋投元的行径。
赵孟□不仅仅书、画、诗、赋一流,文章经济,也卓有建树。据《元史》评论:“前史官杨载称,孟頫之才颇为书画所掩,知其书画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经济之学,人以为知言云。”另外,他与他夫人管道升的情感生活,也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
管夫人有一首诗,精彩生动,至今犹在传唱:“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俩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我与你生得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这是一首奇思妙想的爱情诗,还是一首朗朗上口的白话诗,虽然,这是一首距今已经七八百年的古老作品,但是,字里行间,我们还能仿佛看到一个妙曼可人的女性形象。
虽然赵孟□和管道升在大都的日子,应该说活得不错,但绝不轻松,也是事实。物质上的穷困是一个方面,精神上的折磨则是更重要的一个方面。假如他真是一个厚颜无耻的人,既无自责,更不惧人责,死猪不怕开水烫,也许就无所谓了。他终究是一个真正的文人,一个真正的贵族,一个在精神素养上,学识修养上,道德涵养上,有着高蹈境界的大师级人物,生活在异族统治者的窒息环境中,相信他写那首《罪出》的诗,是他的心声反映。
当汉奸,不但生前不自在,死后也不自在,这大概就是报应了。因为,中国人对于汉奸的反感,是根深蒂固的,而且是一贯如此,永远不变的。在中国历朝历代中间,吃过汉奸苦头最多最大者,莫过于宋。所以,两宋之人对于汉奸,也最为深恶痛绝。宋·王明清《玉照新志》称:“(秦)桧既陷此,无以自存,乃日侍于汉奸戚悟室之门。”而清·无名氏《汉奸辨》则分析:“中国汉初,始防边患,北鄙诸胡,日渐交逼。或与之和亲,或与之构兵。由是汉人之名,汉奸之号创焉……所谓真汉奸者,助异种害同种之谓也。”
赵孟□刚投诚时,初到大都,其实也并不得意。忽必烈欣赏他的才华,统治集团猜忌他的忠诚度。所以任命为兵部郎中,官阶从五品,级别较低。当时统帅六部的尚书省平章政事,为色目人桑哥。元统治中国,将人分为四等,蒙古人为一等,色目人为二等,汉人为三等,南人为四等。此人颇得忽必烈的信任,登上要位。按照奴才所信奉的哲学,同为主子驱使,心腹的奴才,要高于非心腹的奴才,资深的奴才,要高于新入行的奴才,桑哥有理由看不上赵孟□。而在元朝,还要加上类似印度种性制度的差别对待,桑哥为色目人,比赵孟□这个南人,高出两个层级,那就更不将他当回事了。何况,阁下还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汉奸!于是,这个说来也十分可恶的桑哥,就曾因他犯下的细微过失,当堂施予鞭刑。众目睽睽之下,可让这个前朝的王孙公子,饱受了皮肉之苦,丢脸于朝廷上下。
二等奴才被一等奴才,暴揍一顿,踹上两脚,当然也是活该。
正好,发生了这次地震,而且元世祖“询致灾之由”,他就想借此报一箭之仇。不过他知道,他要单
打独斗,对这个骄横跋扈、无法无天、横征暴敛、民怨沸腾的桑哥发难,有可能吃不着羊肉,惹一身骚。他私底下串连一个名叫阿刺浑撒里的忽必烈亲信近臣,搞掉这个也是忽必烈的亲信大臣桑哥。
以夷制夷,这是中国人老祖宗传下的绝活,利用蒙古人,扳倒色目人,坐收渔利。因为阿刺浑撒里,虽与桑哥一样,同为忽必烈的心腹。同为老皇帝的亲信,但亲信也有先后之分,心腹也有亲疏之别的。赵孟□最擅长者,汉文化,阿刺浑撒里最仰慕者,也是汉文化,于是,一拍即合,这个蒙古要员倚仗一点政治上的特权,种族上的优势,便向这个色目重臣挑战。为什么地震?老爷子,他对忽必烈讲,就因为桑哥弄得天怒人怨的结果。据《元史》,阿刺浑撒里为这次进言,很付出了一些代价。“既而彻里至帝前,数桑哥罪恶,帝怒,命卫士批其颊,血涌口鼻,委顿地上。少间,复呼而问之,对如初,时大臣亦有继言者,帝遂按诛桑哥,罢尚书省。”看来,赵孟□四两拨千斤,确非等闲人物。
所以,也不能以一个纯粹的艺术家来看赵孟□。一般来说,当汉奸者,或具有吃里扒外倾向,准汉奸意识的知识分子,都具有惟恐天下不乱的秉赋。一场地震,正好给他一次登台献艺的机会。这次汶川地震,不也目睹某些教授、权威、主笔、特约撰稿人来不及地粉墨登场了吗?不要以为文人不懂政治,不玩政治,不过文人在政治层面的较量,段级较低,手艺较潮,一下子就让人看透罢了。
忽必烈何许人也,如果不是一条目光如炬的沙漠之狼,至少也是一条耳听八方的草原之狐。兔子老了尚且不好拿,何况他已经做了三十年的皇帝,什么没经过,什么没见过,对这个南朝降臣的地下活动,当然不会一无所知。笛卡儿有句名言,这个世界上有这许许多多的纷扰,就是因为人们不大肯待在自己家里的缘故。要是这位艺术家,能够按捺得住,能够安贫乐道,能够厮守着爱妻管道升,不从抗震棚里蹿出来趁火打劫,里撅外挑,忽必烈也许就不会找他交流心得了。
我们在《元史·赵孟□传》中,看到这位灭宋的大帝与这位降元的文人,有过一段相当戳心窝子的谈话:
“帝尝问叶李、留梦炎优劣,孟对曰:‘梦炎,臣之父执,其人重厚,笃于自信,好谋而能断,有大臣器;叶李所读之书,臣皆读之。其所知所能,臣皆知之能之。’帝曰:‘汝以梦炎贤于李耶?梦炎在宋为状元,位至丞相,当贾似道误国罔上,梦炎依阿取容;李布衣,乃伏阙上书,是贤于梦炎也。’”
民谚有云:当着矮子,别说短话,叶李、留梦炎,和赵孟□,都是有前科的变节分子。忽必烈与他探讨汉奸甲和汉奸乙的孰优孰劣,而眼前这个汉奸丙,岂非十冬腊月喝凉水,点点滴滴在心头吗?言外之意,赵孟□再傻也听得出来,其实是蒙古皇帝给他一个善意的提醒。你从哪里来,是你做主的事,来了我欢迎;你到哪里去,是我做主的事,那就由不得你。所以,阁下,第一,别忘了自己是谁!第二,千万别走得太远!这年,忽必烈七十五岁,到底是一位老人家了。他得感谢人老以后,心肠不那么铁石,否则,他的下场不会比桑哥好多少。看到这位如坐针毡的前朝皇族,看到这位头冒冷汗的文化精英,忽必烈把口气缓和了下来。“汝以梦炎父友,不敢斥言其非,可赋诗讥之。”
这对才子赵孟□来说,不费吹灰之力,马屁诗一首,即席呈递上去。“状元曾受宋朝恩,目击权奸不敢言。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孝报皇元。”据宋·周密的《癸辛杂识》说,这首诗让留梦炎恨他一辈子。
此次谈话以后,赵孟□便请求外调,做地方官去了。也许,他觉得既然上了贼船,又跳不下来,只好拣一个稍稍能避开风口浪尖的处所,暂且栖身了。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一到异族入寇的国难之际,一到洋人侵略的亡国之时,马上就有汉奸出现。因为我们的同胞,每逢江山易色,朝廷鼎革,每逢天下大乱,神州陆沉,绝不会精诚团结,共御外侮,而是分化分解,互为泾渭。这其中,奋不顾身,起而抗敌,成为爱国的志士者,通常较少;苟安当道,甘作良民,不特别爱国,但也不肯卖国的中间分子,占绝大多数。而为贼作伥,狗彘不若,成为卖国求荣的狗汉奸者,随着敌我对垒的持久,强弱形势之逆转,就会越来越繁殖,越来越猖獗。
所以,可以这样说,中国,虽地大而物不博,惟独汉奸从不缺货,乃我国最为丰富的出产之一。甚至异邦尚未入寇,只是张牙舞爪,洋人尚未侵略,只是虎视眈眈,那些具有吃里扒外倾向,具有准汉奸意识的知识分子,便像雨后的狗尿苔一样,来不及地孳生出来。这也是由1290年发生在内蒙宁城的一场地震,大文人赵孟□的表现,而不禁联想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