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音将手藏在袖间,敛着步子,从长阶下走过。她微微藏着呼吸,这一刻,她甚是怕那个寂寞的男子看到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畏惧见到他?然而,她害怕被他看出端倪,却又期待着他能够看出端倪,她期待他能够在千万生灵之中将陌生的她挑出来呢!
这是怎样的矛盾!
阿洛,经年之后,我们可能功成身退?到时候,我们开一片竹林,只有你我,远离人世间所有的是是非非……
藏在袖间的手指缓缓扣紧,背后寒意沁骨,脚下的步子愈发地沉重了,拎都拎不起来。青音笼着眉目,不敢回头,一步步走开。
立在寒风中的男子,冷冷地望着那一袭玉白锦袍的玲珑背影。那个背影像极了子棠,清冷疏离的影子,散发着无形的孤傲卓绝,因着从骨子里面生出来的自负,窈窕的身姿挺直了背脊,固执地不肯低身。
然而,那个女子偏偏不是他的子棠。有着同样的神色,同样的背影,同样的清冷的性子,甚至连血液的味道都是一样的。
可是,那朵盛开的莲花却不是墨色。
她又怎么可能会是他的子棠?他的子棠怎么舍得待他这般清冷,眉角眉梢都是淡淡的疏离。如今这边撞上了,这个女子却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若是换了子棠,定是乘着无人的时候欢欢喜喜地扑了过来。
人世之上,再没有他的子棠了。
纵兮敛下眼帘,微微仰首,任由寒风刮着他的肌肤,一刀一刀,鲜血淋漓。这个世界这样肮脏,每个人都在尔虞我诈、你死我活,这些为着权欲而疯狂的魔鬼,都该下地狱去,永世不的轮回!
握在墨玉上修长的手指一寸寸扣紧,既然谁都不肯放弃欲望,世人是如此地沉浸在权欲之中,那么只能用杀伐来解决这这一场天下利益的角逐了。
风愈发地大了起来,猎猎地,剐肉刺骨。纵兮霍然睁开双眸,沧海蓝的眸子深处跳动着烈烈的红色火焰,仿似要一下燃尽天下。
他冷冷地望着青音步去的方向,她这是要去怀若那里。这个女子,昔年去往弗沧的时候便是钦点了虚怀若,这些时日待在这里,这个女子所有的清冷于那个男子面前皆会不由自主地缓一缓。
纵兮的目色深了深,传说这个女子与公子谏甚是相爱。然而,公子谏去世之后却与其前妻合葬,里面的缘由皆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自然也不会是外面传言的那样——他们当真是相爱的。
这个女子虽是下嫁于他云纵兮,然而,心思却放在别的男人身上。
当真是极为放肆的!
玄衣男子呡了呡唇,于数丈高的阁顶一跃而下,消失在苍茫的雪色之中。
青音挺直的背脊终于在纵兮消失于阁顶之际,缓缓泄去了一股执拗。这个男子太过精明,丝毫的丝毫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力,明明是要躲着他的目光,却偏偏不能如愿。
这个男子如今看她的目光再不似以前的温柔,那个时候,每每他望着她,那眼神里面都能挤出水来,嘴角浅浅勾着邪魅的笑意,是说不出来的风采。而如今,那双幽深的因着杀戮的眼眸中再也找不到一丝丝熟悉的气息,甚至染上了莫大的杀气!
青音伸手抚上胸口,那里面隐隐生疼,仿似无意间被生生剜去一块,痛意杂陈,酿出苦涩。
难道最后真的要走上那一条决绝的道路么?
哥哥,我诅咒你:在无穷无尽的岁月里,你将永远不会忘记我;在生生世世的轮回里,你将世世爱我。我诅咒你:你爱我入骨,却世世亲手送我轮回!
手掌抚着的地方,那个心脏的位子,在很久很久以前被那个心爱的男子狠狠地扎过一刀,一刀致命,她甚至连反抗都不曾反抗,便就这样离他而去。
那些前世的记忆,深深地烙在灵魂上,不止他一个人能够看到,自从墨莲盛开,她比他看得更为清楚些。
这是她曾经亲自发下的诅咒,然而,此刻回想,她自是后悔的。她本是想用这般恶毒的诅咒牵绊住他们的生生世世,然而,真正切切地看到这个男子因着她的离去而伤心欲绝的时候,她是不忍心的。
爱着她,如何舍得他这般痛苦。
只是,这一切该如何挽回?
青音敛了敛目色,缓缓放下抚在心口的手,眉目间的愁绪渐渐疏散开来,琉璃一般的眸色里面跳动着些许的释然。
再不会了,她一定可以阻止那样的事情发生的。如果北辰镇不住他的杀气,那么就让她亲自动手好了,她绝对不会再让他来动手的,那样的痛苦,她舍不得他再重来一次。
当然,最好还是不要走到那一步,两个都活下去,才是实在的。
青音拢了拢衣袖,抬眼望了望眼前的院阁,她稍稍驻了驻足,调整好自己情绪,方才举步进去。
此刻,院子里面并无旁人,平日里几个侍奉的婢子皆好好地待在自己该待的地方,谨谦是不需要近身侍奉的婢子的。他素来喜欢清静,是以,这个时候偌大的院子里面静谧得有些诡异。
当然,虽是一如素日的静谧,却不能说这院子里面没有生气,因为这个院子里面还住着一位时刻都生机勃勃的主儿!
扶风是强烈要求与怀若住在一起的,这个男子真的很碍事。他闲着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是会陪着扶苏玩耍,后来因着他占用了扶苏太多的学习时间,被怀若命令禁止他一天接近扶苏两个时辰以上。于是,现下,他大部分时间是待在怀若眼前的。
然而,扶风却又是整日闲着的。
如此一来,柏玉终究是不太好意思频繁地踏进这个院阁。
不知道如此局势,是扶风真的没有留意到,还是怀若有心为之。
青石板的幽径上,落雪尚不曾被清扫干净,因着积雪过厚,虽已然开始消融,却终究不曾如此之快地形成冰雪。此刻踏在上面,依旧松松软软的,发着“咯吱咯吱”的细碎声音,于静谧的院落中传散开来,愈发地诡异了些。
阳光从回廊上穿过来,最后拢在侧躺在椅榻上的男子身上。男子一袭雪白的貂裘,青玉冠束发,合着眼帘,好看的长睫铺洒在轮廓分明的俊脸上,淡雅而宁静。他一手微握着书卷,一手拢在衣襟口,许是寒风吹得有些凉了,只是因着劳累,阳光正好拢在身上,而没有被冻醒。
青音拂了拂从幽径上带过来的细碎雪花,远远地隔着回廊,静静地倚在一处,望着那个如玉生辉的男子。
此刻,她经不太忍心扰了那个男子的梦。那个男子嘴角浅浅噙着笑意,许是梦到了极好的事情,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个男子笑得如此美妙了。
寒风拂来,“啪”一声,青音陡然一惊,细目一看,原是那男子手中的书卷落在了地上。
如此一落,睡着的男子亦是被惊醒了过来,微微一颤,好看的长睫扑闪几下,终于懒懒地掀了起来。他蹙了蹙眉头,迷茫着那一声惊起。
然而,顷瞬之间似乎明白过来,目光落在虚空微握的手上。原是手中的书掉落了,男子舒了舒眉头,继而流露出苦闷的神色,竟然睡着了。
怀若侧了侧身子,伸手去拾落在地上的书卷。
“谨谦先生,您流口水了!”立在一处的青音抿着唇轻笑,她一手食指微曲,轻轻抵在鼻尖上,掩着她嘴角
戏谑的笑意。然而,眼里的揶揄却丝毫没有掩饰。
怀若微微一怔,本能地欲伸手摸一摸嘴角,猛地看见那女子眼里的精光,伸出去拾书卷的手只是滞了滞,尔后他嘴角勾起一点点笑意,继续拾了书卷。
“碎女子!”
好看的忽地依旧挂在那里,修长的手指方才握住掉落在地的书卷,只听一声宠溺的轻啐,一道冷风扑面而来!
青音微微一侧身,一抬手便是接住迎面飞来的“暗器”。
青音端详了一番手中的“暗器”,笑道:“这样新的书,您便拿来砸我,还当真是舍得!”她收了书卷,缓步而来。
怀若拢了拢衣袖,略略抬了抬眼,缓缓开口:“自己砸还是舍得的。”
“很疼的!”青音走近了,一伸手便将接住的书卷丢在了怀若身上。
怀若将书卷我在手上,再次抬眼望了望青音,继而有敛下眼帘假寐。
青音摸了摸鼻子,好吧,是她自找没趣的,被砸了也是活该。只是,方才他醒来的摸样尽数落在眼中,委实可爱得紧,惊起、迷茫、了然、苦闷、释然,最后不得不俯身亲自去捡起自己掉落的书卷,那些神色,都是平日里很少见到的。
然而,方才,她撞了个正着。那样温文尔雅的男子、心里时刻算计着的男子,他熟睡的时候犹如出生的婴孩,干净无瑕,一如他以往笑得那般明澈。
可是,当他睁开眼的时候,那双干净的眸子里面却怎么也找不到透明的光泽,清澈、却深不见底。
“生气了?”青音俯身下去,挡了一大片的日光,拢下整片的阴霾。她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男子那干净白皙的脸蛋儿。
青音咧嘴轻笑,她发现自己有一个很诡异的嗜好,她竟然喜欢捏别人的脸蛋儿,尤其是那种白白嫩嫩的、秀色可餐的那种。以前与纵兮亲密的时候,她总也忍不住去亲吻他的脸,如今总是喜欢捏着扶苏那肉嘟嘟细嫩嫩的小脸。
此刻,见着怀若的好脸,又是忍不住想要调戏一把。其实,自从昔年,还是很小的时候就一直想要伸手捏一捏这个干净得犹如湮香山山顶的落雪一般的男子的脸,然而却又因为这个男子过于干净,有着不容亵渎的风姿,这个想法也只是个想法,从未付诸过实践。如今机会来了,却还是只敢伸手戳一戳。
冰凉的手指触在温润的肌肤之上,怀若蹙了蹙眉头,终于舒了一口气,伸手一把握住青音的手指。缓缓睁开那双干净幽深的眸子,轻启薄唇,柔声吐字:“怎么这样凉?出门不知道捧个暖炉?”虽是责怪的话语,却染上了莫大的关切。
青音难得痴痴地笑,笑得有些许的傻,纵使如今站在这个位子,说到底,在这个男子面前她终究是他的妹妹,是他最宠溺的妹妹。
“这不是故意让谨谦先生心疼的么?”青音将两只手全都塞进怀若的手掌之中,整个人跪在地上,半倚着椅榻。
怀若再次蹙了蹙眉头,动了动身子,从脑袋下抽出一个软枕,递给青音,示意她垫在膝下。青音也没有推辞,她知道他是担心的她的身子,大寒天跪在地上确是极凉的,这么一个软枕倒是正好被用上了。
“你这碎女子,愈发的胆子大了。”怀若伸手抚了抚青音的发丝,嘴角勾着淡雅的笑意。他指的是她现在这般亲昵的行为,如此二人相依着,若是被他人看了去指不定能够传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
青音将脑袋搁在怀若膝上,笑道:“我们兄妹二人难得说些私话,我有设下结界的。”如今这个身份,自然还是谨慎些的好。
怀若浅浅地笑,未再多言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