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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君住长江头

“我不想叫你为我担心。长江源头的生活是艰苦的,雪里来,风里去,无冬无夏,和沙原、雪山、陡峰、深谷结下了深交。”他笑笑,又接着说:“可也是极有意义的。我们勘测借长江的水灌注黄河的路线。”

我疑惑地反问:“以往黄河不是十年九患,还愁水少不够么?”

一谈到这,他兴奋了,活泼了,话也像滔滔不绝的长江那样畅流开了。

“不。到那时候,黄河这点水是远远不够的。党告诉我们:今天要为明天做好准备,打下基础。那时候,不光是黄河要变清,就连万吨轮船也要开进这里,你的家乡——郑州港来了!‘黄河之水天上来’,我们可以乘着舒适的客轮,溯流上天!”他朗朗大笑起来。

这时,我们沿着长堤信步走着。长河落日,晚霞铺彩,河面上泛起耀眼的万点金光;微风摆柳,群鸟寻巢,两岸送来熟透的麦香。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高兴,真想引吭高歌一番呢!此时此景此心,我陶醉在从哪里读到的两句古词里:“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不觉脸发烧,心头也突突乱跳。

君凡柔声问我:“想什么呢?怎不说话?”

其实,一对恋人并非是总有那么多话好说的;即便是默默地一起散步,心里也觉得是甜蜜是幸福。我当时心情正是这样。现在追想起来,我真责怪自己的羞涩,竟不敢当面道出,只暗示性地说:“想起那一天的到来,有多么幸福呵!”我也真不满他的怯懦,竟不敢当面对答,只解题式地说:“这一天,不远了。一想到它,什么艰苦、疲劳、风险,都忘了。”

我由不得心里嗔他:“你这个聪明的笨伯,看你扯到哪儿去了。”

直到我离开郑州返京的那天,若不是读报,还不知道呢!原来这次会议就是介绍、推广他们队的先进经验的……

一个月之后,我正焦虑他为什么不来信的时候,于茵打来电话:“小李子,你猜猜是谁来了?我们仍在北海五龙亭等你。刻不容缓,丫头,快来!”

这次,我俩可真真在五龙亭会面了。

于茵一见我来,就大声招呼:“人家了不起,到中央汇报工作来了!”她狡黠地挤挤眼,笑笑,又伏在我耳畔低语道:“‘千里共婵娟’呀!”说完,推搡了我一下,借故溜了。

我有一丝恼了:都这么长日子了,难道他还得找个媒介?

他话说得也巧妙:“不是于茵,你怎么知道有我,我怎么知道是你呢。”

这话也对。不是有于茵姐,兴许我俩永世就错过了哩。

我们傍坐在亭中的栏杆上,望着眼前的景色。水中,游艇穿梭,歌声飞扬,碧澄的天空,扶疏的树木,白塔……只是风来也急,风里有股湿意。原来西北天空一角有块乌云。我真担心天公不作美,突兀地洒下一阵雨来,便打趣说:“飞起云彩的地方,正是你们的工作点吧!”

他扭头望望:“可不是,多么遥远呵!”他屈指默算,深情地注视着我。说:“差不多上万里呢!这里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远,你不是也来了么?也远也近,也近也远,更有意思。”

“说容易,来却难。二年光景这还是第一次吧?”

“谁和谁也不能老是朝夕在一起呀!不可以写信么?”

君凡勉强笑笑,说:“信,终归是信。”

书信往来,不也是感情交流么?有谁又会给漠不相干的人经常写信呢?固然也得承认:一双相爱的人,信写得再多再详,有时并不比两人哪怕是无言相对,更能满足彼此想念的心情。

“我也有思想准备,”我恨自己,为什么话到嘴边,却那么难于出口,吞吐了半天才说出来。“我有这打算,可以请求组织调我到高原去。”

他沉默了,像煞有心事般的,挽起我的手朝前走去。

“你怎么不说话了?你在那里,我不可以去么!”

“俗话说‘熟土难离’!不知为什么,凡是我走过、工作过的地方,总不愿离开那里。我爱你,心里常连着你,只是离得太远了。”我俩又踅身朝小西天走去。他停顿一阵子,才又说:“我行无定址,成年远走高飞。自然,到动起工来,也会有常住之处的。恐怕那不是一天两天等来了。不能就近照顾你。你去……又怕——”

又怕什么?他没有说下去,只告诉我,过些日子会写信来。

他就这样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了。他上次爽约,情有可原;这次,他走后不践诺言,确叫我恼火了。他寄信的次数,愈来愈稀,说的话也愈来愈少了。“又怕”,到底怕什么呢?最近一个时期,他索性没信来了。他怕什么呢?怕我不爱他么?他是明明白白地知道:我爱他,不能没有他。他怕空间距离会冲淡了感情么?我俩的爱情难道受时间、空间限制么?他愈是信少来,我愈是信多去,直到封封都没了着落,我才发了这封加急电报。

好了,电报没有空拍,总算盼到回信了。不过,笔迹是陌生的,叫我惶惑不解。急忙拆开来看,信上这样写着:

“……前些日子,我们出发去测绘新的水线,攀登雪山,遇上了雪崩,是君凡同志发现险象的。为了抢救全队脱离险区,他冒险进入;大家跑出险区,他却被移动、坍下的冰雪埋住了。把他救出时,他已冻僵压伤。在党和医务工作者关怀、护理下,他苏转了,疗养在病房里。”

“这信,是我们背着他写的。我们知道他爱你,就在他说谵语时,也总呼唤你的名字。只是他怕你为他分担这份风险,才硬着心肠不写回信的。路途是长的,你能来看看他么?我们相信,若你来,对他该多好……”

我岂止能“来”!我要朝夕同他在一起,一同建设那里的生活。

我推开楼窗,一阵微风吹进。时当夜晚,楼外万千灯火。暗空,缀满一天星斗。我极目往西北方向望去,仿佛那险峻奇伟的巴颜喀喇山就横亘在我眼前,那静静的、碧清的长江源头水就在我脚下跳跃流过。君凡不就在我身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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