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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君住长江头

给君凡的电报发出去了。我又怨又急。怨谁?急谁?是他?是我?我也说不清,反正他我都有吧!回到宿舍来,屋子显得更加闷热了,闷热得像蒸笼般难耐。我的心境也同样地更加抑郁烦躁,真想大哭一场才痛快才舒畅呢!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他竟连个短信都不来呢,哪怕就是“我好勿念”的只言片语也好呵。我承认相识的朋友们对君凡的评价,他是一泓秋水——表面虽然淡静无波,内里可是鱼龙变化呀——可我究竟不能像了解自己那样地了解他。当真他动了什么念头么?或是我在什么地方刺伤了他?我由不得试猜试测,找出种种假设的原因来,胡思乱想。一串往事,重又在心底泛起……

前年夏季,也是今天一样燥热伏天的一个傍晚。于茵姐跑来牵我便走,我直以为出了什么事,听她说去逛北海,我失声笑了:“你呀,什么鬼兴致!偏偏找这么个日子逛公园。”

她执拗地说:“人喜,心静自然凉。这还选什么黄道吉日呀。走,小李子。”

我不愿扫她兴。在护校一起读书时。我俩的友谊也不容我拂逆她的盛情,便跟她去了。到了北海后门,她才道出游园的真正目的,是给我介绍位男朋友。其实那年我还没满二十,刚从卫生列车转到医院里来。护理业务比较生疏,技术也欠熟练,多么需要勤恳、踏实地学习一阵子。可周围好心的人太多了,时不时为这张罗,为那奔忙,叫人躲也躲不及。如今,于茵也居然为我揽起这档子事来了。一听她说这,人还未见,我已窘得不知所以了。满想踅身回去,又怕太难为了于茵。当时,我多么巴望忽地来阵暴雨呀,也就可以安然度过了。走到五龙亭,真是谢天谢地,那个人不在。于茵脸也红了,气忿地说:“真是个怪人!”我倒轻松起来,便无可无不可地问:“他是谁呀?”

“他叫杨君凡。一个男子汉倒比女孩子还胆怯,没临阵就脱逃了。”

“杨君凡?”听到这三个字,我喜悦顿生!由不得朝那郁郁葱葱的林荫路,那亭荫榭影,那假山幽径,极目搜寻,去找那在这以前极不愿见的人!

早在一九五二年底,我同杨君凡就认识了。

我们卫生列车开到朝鲜前线去接伤员,志愿军派他在车上担任政治干事。他沉稳得很少说话,偶尔同大家打打招呼,也是嘱咐我们注意战地行车的事情、敌机出动的规律。平日呢,他默默地低头工作,和颜悦色地坐在一角。开初我觉得这或是生疏之故,时间长了,他依然是老样子,便也认为这是他的秉性了。车上有他,从不显他突出;没他,我们立刻感到缺点什么似的。一次,那是我们在深夜里载着伤员回国,要通过清川江大桥封锁线的时候,偏偏他的胃溃疡发作。病倒了。这节骨眼上没有他在现场指挥,我们拿不定主意——通过好还是不通过好?有人提议冲过去,不能坐等挨炸;有人却说冒险不得,应当暂观动静。卫生列车上,我们女孩子本就多些,心慌、嘴杂,叽叽喳喳一闹,弄得伤员也心神不定。正是迟疑不决,众说纷纭的时候,他出来了(队长把他锁在手术间休养的)。可是迟了!敌机已经飞临头上。他大声喊了句:“马上把伤员抢救到防空洞里!不能叫他们再负第二次伤!”

他抢先背着,跑着,带领大家抢救伤员。

一颗照明弹在天空挂起,这是投弹前的信号。我初上战场,心发慌,腿也不觉软了。他一把抢接过我背上的伤员,宽慰我说:“看,鬼子为你点路灯哩!”直到今天,只要一闭眼,我还能看见他那苍白的脸,深陷的两眼,那用怎样的意志支撑着的病体来。伤员抢救出来,他又跑去指挥机车,把卫生列车拉出轰炸圈外。这时,敌机开始投弹了。在爆炸的火光里,我蓦地见他栽倒了。一股勇气,促我从紧贴着的地面上跃身冲过去。我把他翻转扶起,一迭声地喊:“老杨!老杨!”他看清是我,嘴角露出一丝谢意,刚要说什么,一颗重磅炸弹呼啸而下,他猛力把我掀倒;一声巨响就在近旁爆炸了。当时,炸弹的气浪把我震得昏迷过去。待我醒来,已经是在安东的陆军医院病床上了。我问:“老杨呢?”

他们告诉我,他背上被四散的弹皮子擦伤,胃又大量出血,送到大后方疗养去了。

我伤好出院,到处打听不到他的消息。一隔几年,原来他活着,他就在北京!

这天,雨没有下成,他也终于失约未来。而我却按于茵说给我的住址寻上门去。不巧,有外人在。那人正粗着脖子,红着脸、气昂昂地大声说:“你当干部队长的有偏心,太自私。为什么把我分配到柴达木去?袁金倒留在北京?”

此时的杨君凡,要比我印象中的他年轻些,强壮些了。老样子仍未变:他静静地坐着,凝神静听,和颜悦色地直等那人宣泄完心头的不满,才开口说话。

“贾作明,亏你好意思说出口来。柴达木为什么不能去?那里不是党领导的么?你怎能同袁金比,他是二等残废。”他一眼瞥见我,先是一怔,立刻跑来,紧握我的双手,热情地说:“是你?小李子。”又略带歉意地对贾作明道:“老贾,你也冷静地想想。小李,你坐,你坐……你接下去谈吧,……不,改日再扯也好……哎呀,真对不起,暖水瓶也找不到了。”

贾作明斜睨着两眼,不无讥诮地说:“谈来谈去,一句话:等着瞧,看你把自己安排到哪儿去!”说罢,返身而去。

杨君凡摊开双手,摇摇头,对我说:“你一来,就遇上我们不愉快的谈话。真对不起,那天就为这些事失约了,大概累你好等吧!”

我笑了:“于茵还怪你怯阵呢!是不是知道是我,才不好意思去?”

“说得我那么扎窝子。战火中的友谊,我怎能忘呢!于茵提起你,我又惊又喜……一晃几年,变化多大呀!……怪我一时疏忽,没把底细告诉她。”

从这以后,不管怎么忙,我俩仍旧在一起度过许多愉快时光。他像块磁石,你在不知不觉中便被他吸引了;你愈接近他,你愈感到他那无穷的热力,永远是那么旺盛,那么炽烈。就连袁金在同他度过有数的几天后,也变得心境开朗了。

袁金是在金城堵击战中死而复活的一个作战参谋。在医院里,整整躺了二年挂零;身边没个近亲知友,一个时期曾变得沉默寡言,甚至有些萎靡不振。杨君凡私下不止一次地嘱托我,抽空去探望探望袁金,实在没时间,也还可以写封问候的信激励他。“我长时住过医院,深深体会到,一句亲切的问话,一封温暖的信,会起到什么作用。”

不久,杨君凡的工作也确定了。这是在我问过贾作明后才知道的。为什么他要瞒我,问他,他也支吾不答呢?我问贾作明,君凡到底分配去哪儿?“是我把他看错了。”他一面整理行装,一面扭头,答非所问地考我,“长江发源在哪里?”这,不是小学生也能对答如流的么——长江发源在青海的巴颜喀喇山啊!

“对。他就是到那儿去。”

立刻,在我的脑际出现了那险峻奇伟的群山,终年积雪的峰峦,那深沟沉壑,那戈壁沙原,和那多变的天气。……到这样的地方去,人,会锻炼得更坚强,成长得更迅速。可像君凡这样伤愈不久的身子能支持住么?我不禁为他担心。问他,他淡淡地一笑,只说:“思想支持得住,身体也会胜任的。”

一天早上,电话铃响了。是他在车站上打来和我辞行的。当时,我委屈得要哭,在电话里跟他发起火来:“为什么你不把行期告诉我?”

“我怎么说才好呢!”他在电话里一再道歉,“不知为什么,我盼你来送,又怕你来送——”我不待说下去,一口气跑出去赶到车站上。晚了,又是迟了一步;列车已蠕蠕开动。我忘记和他招手,他朝我大声说了句什么,我也没听到,只是茫然呆望着开出的列车,一直送到它失去了踪影……

我俩按期通信。他也真怪,从不谈到自己一点点,老是惦记袁金啦,某某家属啦,或是叫我替他跑跑图书馆、地质学院,代他查查资料什么的。我几乎成了他在这里的留守处了。我也心甘情愿担当这个角色。

他走后不久,我们比以前更忙了。这正是大跃进的年代。我整天埋头在讨论、研究、解决疑难病例,全面提高护理业务中。一天,贾作明风尘仆仆地找来(他已调到君凡一个队里),双手捧出一块晶莹透明的青海水晶盐,打趣我说:“这是盐不是糖。糖,吃起来是甜的;盐,吃起来可是咸的呀!”

我说:“土特产不更有意义么?”

“不光是这,还有一片心呵!他这人就是怪,不管山多高,路多远,就像战士的枪不离手那样,这块盐也从没离开过他的背包。就连那次——”

他跟我扯起来。他告诉我,勘测队的特点,就是走别人从没走过的路。那是雨后大雪的秋季的一天,雪把山路封了,隔断了联系还不算,最严重的是没了口粮!大家眼巴巴干着急,找不到出路。杨君凡把自己仅存的一袋饼干分给大家吃了,然后默默地出发去寻路,直到半夜时分才回来,试想想,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冒多大的风险!谈到这里,贾作明追悔地说:“过去,我一时犯小性,把他错看了。真是,看人,不能光看表面。你看他平时不多说不少道,可心里懂的东西比谁都多。”这些,他在信里是只字不提的。

转过年来,我因许久未回故乡,请假回郑州走了一趟,正巧,杨君凡也去郑州参加会议,我俩终于在浩漫黄河的长堤上又会面了。他瘦了,黑了,比在北京时可更结实了。他紧紧攥着我的双手,攥得我生疼;笑呵呵地说:“你看我变了么?”

我爱抚地凝视着他,没有答话。他还以为我还在生气呢,说:“我瞒着不告诉你确定行期,是因为怕忍受不了那种送别;我又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说到这里他又顿住了。

“你既然想,在信上为什么不告诉我一点点关于你自己的事呢?”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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