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派出所的人都叫来过,又怎么样?因为最后剩下在知青点的,就咱们三个人,你,我,他。我有责任,我有义务……”
“够啦,够啦,我求求你别管我——”小温真生气了。
“不!”他根本不理会,走到杨易床边,“我要找您谈,她不让;我拉她一起来找您谈,结果她要叫警察。不管怎么样,我得把情况给您谈清楚,不能这样不公平,不能一个那样轻松,逍遥,一个——”他回头对两眼充满泪水的小温说:“你呀,小温,也许你心实在太好了,什么幸福都可以牺牲,什么痛苦都准备承担。可他,不受一点惩罚,连内疚也没有,你觉得公平吗?”
小温被逼到这种地步,也不管不顾了:“我跟你早讲过了,我愿意!你不明白,你永远也不明白,我再告诉你一遍,你别管,我认命,我是心甘情愿的……”
“你这到底是为什么?”许刚瞪大了眼睛,气愤地,“你是真糊涂啊!”
“我一点也不糊涂!”她哭了,泪水簌簌地滴落下来,“因为我爱他……”
“可他已经把你抛弃了!甩了!不要你啦!”
“那我也还爱他,没办法!”她放声哭了起来。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啊?也许她这种性格是并不值得赞美的。不知为什么,由于对她的好感,对她的同情,所以,这份太执着、太能隐忍的爱情,不由让我肃然起敬!是的,杨易说得对,世界怎么能是洁白的呢?即使这样一个善良的女人身上,不也有着无论如何不该有的,灵魂和感情上的弱点么?
许刚简直可以说是粗暴地,把哭得像泪人儿似的小温搡到一边。“杨易同志,您知道吗?现在,应该在这个医院里当实习大夫的,是她,而不是您的儿子!”
“你别——”小温扑过来,求他不要往下说。
“孩子,你让他讲!”
“爸!”她把脸捂住,趴在床上,拼命压制住自己,否则,一场嚎啕大哭,将会爆发出来的。
“您也许知道,有一阵子,是凭推荐和保送上大学的!”
杨易点点头。
“您也许能想象到,要是这个权利落到一个品质不怎么好的头头手里,会怎么样?”
趴在床上的小温,不再哽咽,而是索索地抖起来。
“那时候,知青点就剩下我们三个走资派的子女,家里毫无能力支援我们,没有钱,没有门路,于是……”
小温抬起头来,泪水充盈着眼睛,显得那样纯净。她说:“爸爸,我是清白的,那个坏蛋,那个造反派头头,没有得到我,开车送他来的一位师傅把我救了,是那位师傅揪着他的脖领,逼他给了我一个医学院的名额——”
杨易挣扎着坐起来:“你把这个名额,给了光明!”
“爸爸,那时,他真的爱我,真的——”突然,她变了声音,“爸爸,爸爸……”猛地站起,冲过去扶持住摇晃的杨易。
他晕厥过去了。
我忘记自己是肾结石患者,跳下了床。“快,找大夫,抢救!”腹部的剧痛,使我跌跌撞撞,可我一看到这位我极敬重的长辈,紧闭的双眼,那腿上负伤,背着一袋子银元,在高粱地里爬行着的战士形象,比蓝色的大海,更能止疼一些。我冲出门去,大叫一声:“快来人哪!快——”
人们七手八脚地把老爷子弄到抢救室里去了,不多一会儿,紊乱的走廊里,又恢复了原来的平静。只听到不知哪间病房里传出来的,正是每天早晨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女播音员在讲述一位科研机关退居二线的顾问,是怎样甘当一名普通战士的新闻通讯。因为前面没能听到,不知道是不是在讲杨易,和他们那科研院?但这普通战士四个字,我又觉得听来耳熟。
也许在赞扬老爷子,如果不是,那也是赞扬许许多多像杨易这样的老同志。
这个故事,我记得的。我似乎见到了这样的场面……
那位眼睛哭出血来的营长,失掉了阵地,失掉了战友,怎么也不肯撤下火线。
杨易说:“我完全懂得他那颗仇恨、耻辱交织的心,就对他讲:‘营长,你就带领我们把阵地夺回来,你有战斗经验,你地形地物熟悉,你知道敌人的火力点,’他说了个‘不’字,把驳壳枪交给我,要了一支卡宾枪,几枚手榴弹,啪地立正:‘连长同志,把我当作一名普通战士,让我跟你冲上去吧!’就这样,我们出发了!”
“阵地夺回来没有?”
“当然!”
“营长呢?”
杨易沉默不语。好久,才说了一句:“我永远记住这位普通战士!他这句话,对到了你我”——他看了一眼吴大帅——“这年龄上的人,多么有启迪意义啊!”
我回到病房里,想不到许刚还在原来的屋子中央,呆呆地立着。
“你?小许——”
“我说过的,葛厂长,我是一个不能给她带来幸福的人,难道不是这样?一切一切,全让我搞乱了!”
四
素愉推门走了进来。
因为肾结石是个死不了人的病,而且这又是第三次发作,所以她就不像头一回那样忧心忡忡,甚至感到我自当厂长以来,忙得不亦乐乎,这样,假如疼得不厉害,蓝色的大海,呼气,吸气,能够抑制的话,说不定倒是一种变相的休息。因此,她很轻松地打着招呼。
“哦!小许,你比我还来得早!”
“当然!”我替他回答,省得这个实在的年轻人,又要作虽然真实,但显得迂腐的解释。我那几个副手,竭力保荐他代替车队长,好像最欣赏的,正是许刚的实在。而我最不放心的,也正是这一点。这个丁是丁,卯是卯的小伙子,会毫不客气地扣吴大帅非公用车的汽油费。肯定的,一文钱都不便宜老人家的。你还不能有任何非原则性的示意,对于老前辈是否可以照顾?你放心吧,即使亲娘亲老子也不认账的。
所以我犹豫。
吴大帅对于小轿车的感情,也真是没法说。他不愿意留在机关,要到独立单位来工作,很大程度是因为使车方便。有什么办法呢?打吗啡会上瘾,帅座的车瘾也愈来愈浓。它和一般的嗜好,譬如养猫养狗不同,轿车还是权柄的象征呢!所以,他用车,必定是带冷气的丰田。
那些副手们的笑谑,尊我为次帅,或许和我这种主导思想有关吧?同志们,同志们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素愉见我精神还好,便不提结石的事,故意把话题扯远,尽量轻描淡写。她说:“你昨天回来忙得连晚报都没看。”
有的人什么报都不看,就看大参考,每天厚厚两本,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们吴大帅早晨来厂后,沏上一杯茉莉花茶,也是大参考的热心读者。欧洲国家杯足球的近况,非洲哪一国的上尉又发动军事政变,太平洋斐济国出产什么东西,你有兴趣问他好了。但也有的人,大报不怎么热衷,晚报则逐字逐句,连夹缝的电影戏剧广告,寻人启事都一一读过。素愉属于这样的读者,而且还是读者中最虔信的那一类。报上说喝茶有无数好处的时候,她去买了宜兴紫砂茶壶;报上说睡眠应对准南北极才能休息好,她赶紧挪动床的位置。可办报纸的记性略差,过两天又说茶的副作用,和磁场对人体的害处。于是床又挪回原位,茶壶也塞到床底下去了。她告诉我说:“晚报公布了第二批坐车到水库钓鱼的车号!”好像一件什么了不起大事似的。
“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生活里这类不愉快的事情,是最容易败坏人们兴致的。世界本应是洁白的,正是这些人,一条鱼腥了一锅汤。
“给他们出出丑,也是好的!”素愉把晚报从提兜里抽出来给我,然后赞扬地说:“晚报干得漂亮!”
“其实,要依我说——”许刚插了一句,“这种事情,根本不用晚报,只要和个人经济利益挂起钩来就行了。否则,你对开车的,简直防不胜防!”
“你的方案!精华所在!”我叹了口气,立刻思绪涌了上来。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也是昨晚交班碰头吵得天昏地暗的原因。嘎巴嘣脆,一句话,按劳付酬,这就是小许的承包方案,多干多拿,少干少拿,只保基本工资。超额里程和任务里程,奖金是不一样的,而且累进计算。这样,多干不仅多得,收入还会成倍增加。“同志们,不行,太露骨了,太赤裸裸了……”幸亏这种交班会吴大帅不参加,否则他准会跳起来的。由于交班会和电视节目经常冲突,帅座才放弃这种出席战时内阁会议的权利。
今天的会呢?一想到这里,该死的结石又捣乱了。
吴大帅刚才离开时说了,不是对我,而是在走廊里,对他认识的老战友表示的。“改日再来看你,我要上班去!”
“顾问这样忙吗?”
“没得办法啦!厂务会议我不主持谁主持呢?小葛病在这里,那些娃娃兵更没有经验啦!”
他高声朗气地,一路谈笑而去。隔了好一会儿,那洪钟般声响引起的共鸣,才静止下来。
现在,这雷声,肯定在那活动房里响着咧!
昨晚的交班会,议题还是一个,怎么办?难道我不着急么?谁不想大刀阔斧改革?谁不愿意开创新局面?问题是这个厂子,有点类似久病未愈的衰弱身体,需要慢慢调养将息,急不得的。大补没准坏事,动手术还许要了命。所以,那几位同时走上领导岗位的副手,帅座眼里的娃娃兵——其实,也是六十年代大学生,四十多岁的人啦!——他们正经地开着玩笑,或者是用玩笑的口气说正经的话:“老葛,我们缺乏你这样可贵的耐性,也许我们沉不住气。对不起,你一个人留下来陪吴大帅号脉下药吧!慢慢琢磨方子吧!我们几个可要集体辞职了。”
“什么意思?要撂挑子?”我叫了起来,“把我撇下?诸位!”
有人笑了:“看你和帅座步伐一致,配合默契,再熏陶几年,没准会成为一名次帅!”
次帅!这太刺激人了。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觉得灯光都陡然暗了许多似的。后半夜犯病的起因,应该是从这时开始的。“我怎么是次帅?诸位!倒想讨教讨教!”
有人把小许方案的复印本扔在会议桌上。“您第一把手的态度?现在是有人反对,有人骂街;有人支持,有人叫好。更多的人拿眼瞟着我们几个,且看如何动作!老葛,你对党负责,我们也对党负责,明天厂务会议,这个方案该死该活,务必要作个结论了。”
“同志们!同志们哪!……”
他们不愿听我作任何解释,说了句:“明天见!”便散了。特别把最后的“见”字咬得清,说得重。这是什么意思?摊牌?他们分明了解吴大帅的态度,现在开着的会,只能有这种结果,在最扯痛大帅神经的部位实施改革。由此而产生的一切后果,自然是我去向大帅做工作。他也不像杨易那样豁达睿智。我简直难以想象该怎么办?如果,反过来,大帅硬是否决,给你顶到底。那好,这些人全脱身了,责任统统落在我头上,顶缸的还是我!
“小许小许!”我心里说,“这方案倒成了对我的试金石啦!”
我想:“要是老爷子不折腾得这么厉害,也许,我能从他那智囊似的脑海里,讨得一点学问,解决这道鸡、米和狐狸过河的无法两全其美的难题。”我实在羡慕科研院那几个新提上来的后生。有时候开会碰面,那精神状态截然不同。一句话说得你怦然心动:“老书记(也就是杨易)总是在你最需要他的时候出现!”他现在在抢救室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能有力气给我一点启示么?
在杨易身上,最吸引你的,就是这种老年人智慧成熟的美。他的淡泊,他的达观,他的摧折不了的精神,以及他在人生道路长期跋涉以后,对于生活的真知灼见,和决不落伍于时代的思想,有时候,会奇怪地让你并不觉得他老。
然而,他有这样一个儿子,和由这个儿子造成的,洒满了泪水,似乎不能挽回的悲剧。我现在也许有点悟透了,世界不可能是洁白的。正是因为有杨易,有吴大帅,有小许,有车队长,有我,有那些娃娃兵,有小温和那个光明,才构成一个世界吧?
哦!正想到这里,光明进屋来了!
他显然还没出医院大门,还没赴女友约会,被人叫回来了。一肚子恼火,全部在脸上写着呢!我也许把话说得损一点,如果不是老子的工资,他不一定会愿意当这个儿子的。他两眼平直,凡人不理。虽然只不过是个刚上班不久的实习医生,也沾染上医生对患者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麻木症。似乎我们都非实体,是影子、空气和烟雾。
“老同学!”小许轻轻喊了一声,“别装作看不见!”
“哦?”拎着保温小桶的光明,准备离开屋子的时候,听到许刚的一声招呼,迟疑地站住了。“你?许——刚!”
“给你写过几封信!”
“收到了。”
“我特地找过你几回!”
“对不起,忙,没碰上!”
“我知道你故意躲我,好,这说明你心里还知道有愧。还记得那个在山上过的大年三十吗?”
“教训我吗?”他抬起脚来,“抱歉,没工夫奉陪!”
“你别走,光明,你听我说,来得及的,回心转意吧!小温爱你,太爱你了。你这不等于把她毁了吗!”
“怎么毁了呢?不是有好心人给打替班吗?”他那张脸和墙壁一样毫无表情,“关心她的,爱护她的勇士,会有的。”
“那天小温拿到离婚证,太走神了,我是怕她出车祸。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记住那年三十晚上,咱们三个人共喝一盆冷粥,说过的永远互相关心的话!”
“岂止是关心呢!许刚,怕还有超过关心的东西吧!”
“不错!”小许坦然自陈,“我有过这种感情,现在,作为记忆也值得珍惜。”啊!这个心口过分一致的小伙子啊!
光明一笑,很快恢复那张太平间面孔:“这不正好吗?”我完全料想不到,素愉就更为惊骇,这个受过高等教育的青年,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不会拒绝你钻进她被窝里去的,她本来就是一个不值钱的破货!”
“啪”的一声,许刚朝他嘴巴抽去。我连忙跳起:“你疯啦!”正好小温推门进来,马上跑到这两个男人中间。奇怪的是这个悲剧性的女人,竟然护卫住把她抛弃的离婚丈夫,而对一心想帮助她,为她伸张正义的许刚,气呼呼地责问:“你这是干什么?像话吗?发疯了吗?”
“你不要管我们之间的事,请你走开!”光明半点也不感激小温的好意,相反,倒有点讨厌她,把她拨拉到一边去。“打完了吗,许刚?既然这样,那我也可以把话再清楚不过地告诉你。不错,我这个人不怎么样,连我爹都认为我一点不像是他的儿子,不愿多看一眼。你也可以骂我卑鄙,自私,冷酷,心肠歹毒。说实在话,就连吴伯伯,你们厂的老厂长,给我介绍的这个朋友——”他停下来,看了一眼神色凄然的小温。
哦!我们这位大帅,精力实在太旺盛了!
光明虽然迟疑了一下,但那张脸足以表明他心灵的麻木和淡漠:“我和她谈,也只不过是想攀上个高枝儿。可我这个人,决没忘恩负义过,这一条,我可以堂而皇之地对你讲。老同学,你找错人啦!应该挨打的,不是我,而是她——”说罢转身走了。
小温追过去:“你把我杀了,掏出这颗心给你看!”
“你给我算了吧!”在门外的光明回答,并且把门砰地带上了。小温颓然地倚在门框上,失神地望着我们。
“告诉我,还有什么事?”
她抱着头,苦痛地表白:“我什么事没有,没有!”
“那他——”
“他死活不信,有什么办法,我也不忍心他总这样受罪,离吧,只要他好,我怎么也能忍的。”她又哭了,委屈地,难以辩诬地说:“那个名额就是这样来的,也没图什么。后来,他帮着把我办回城,也没图什么。又托人安排到汽车公司,学会开车,考了执照,他还是不图什么。光明不信,世上哪有这种事情?要不是我碰上,我也不能相信有这事。他干吗?他为了什么?我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报答?光明非说我早报答了,像他那种坏人,会留下你?天地良心,他连手指头也从未碰我一下。我越是解释,光明越不相信。我说,他也许是坏人,可对我不坏。真的,这实在讲不大通,可是真事,真事!”她自己也感到无法能够讲得让人信服,所以只好一个劲地流眼泪了。
“那你找这个人出来给你证实!”
她摇摇头:“我讲到这种地步,就差把心剜出来,光明还不相信。那他来对光明说,没有这事!又怎么证明清清白白呢?再说,这位师傅对我这么好,我怎么朝人家张嘴?”
小温说得这样真切,好像又让我悟透了一些什么。即使在洁白的世界里,也有杂色,也有阴影。那么,在一个沾满尘土的心灵上,有一块干净纯洁的地方,怎么不可以呢?素愉肯定也是这样琢磨的,她说:“世上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发生,什么样的人物都会存在,好人会有缺点,有缺点的人也会做出好的事情来。如果他想不透,钻牛角尖,怎么说你们两个是夫妻,相爱结婚,最起码的信任,也该有的呀!”
她摇头回答:“不行!光明试过,努力过,怎么也解不开这个疙瘩。偏偏这位师傅,唉!甭说光明信不着,我也是好久好久才放下这颗悬着的心……”
“这人是谁?”许刚打听着。
“你甭问了!我一说,你也会起疑心的。”
“谁?”这一来,连素愉也急切想知道了。
当小温嘴里吐出一个“车”字,我心里顿时凉了半截。我们这个车队长,声名可实在不雅。他会把这样一个有求于他,在他手心里捏着的,还是这样软弱可欺的女孩子放过,我也觉得太奇怪了。何况他有这方面的不光彩记录,也就是所谓的前科。甚至直到今天,他的举止,他的作风,还在说明他的似属根深蒂固的毛病。我,不禁动摇了!
小温那对善良的眼睛,毫无疑义是纯真的。
于是我同情那个无论怎样也不该同情的光明,因为这个车队长,着实是太让人信不过了。我是光明,我也怀疑。
“他?”许刚也倒抽一口冷气。
她低下头,保护她的竟是这样一个人,小温也觉得有点难堪。突然,她也许由于看到许刚脚步的移动,抬起头来:“你要干什么去?”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去!”
“干吗呢?管什么用呢?许刚,我谢谢你。你还记住我们那个大年三十,喝冷粥时大家许下的诺言。这些日子,你尽帮助我。要不是你,那天我不知该出怎样的车祸。头一回闯红灯,你车就跟着我;第二回在立交桥错了路线,你超车打手势拦住我。真的,那张离婚证揣在口袋里,头重脚轻,心里颠了个。总算你和你的助手把车开走了,我捡了条命。小许,我不知该怎么报答你,可我,什么也办不到了。虽然离婚,可我的心还在他身上。”
许刚,这个复员兵笑了,笑得那样平静坦然。“小温,你可错了!别说我们一块在那个最冷的大年三十,守过岁,就是你我不相识,普普通通的同志,我也会有多大力尽多大力。我们厂长在这儿,他可以说句公道话。如果你以为我抱有什么个人企图,那你也该想想,为什么我总在想办法让你们两口重归于好呢?为什么我要找光明,找光明他爸,找光明新认识的那位女朋友,这回,又要去找车队长呢?你放心,我不求你什么报答,只是希望你幸福——”他又补充一句:“你能为所爱的人,准备承受一切痛苦,也该得到幸福!”
他走了,小温也追了出去。
素愉晃着脑袋,我以为她不赞成,没想到她以惊叹的口气说:“一个人愿意看到别人幸福,并愿意为之奔走,这精神本身就是美,要是写出来,登在晚报上,该多好!”
哦!晚报又来了!我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快给我叫住小许,让他回来一下,快!快!”我从床上跳下追到门口。
年轻人早没影了,素愉诧异地看着我,推我回来。
“你知道吗?许刚的方案,其实是可行的。要是,再揉进你刚才所说的精神上的美,那就是一个很完整的改革方案——”
“你说啊!怎么愣神啦?”
“不!慢着!怎么回事!”我仿佛一下子从绳索缠绕的束缚中,松释出来,浑身登时轻快多了,疼痛感也消失了。到底我是第三回犯病了,我有足够的经验,知道这块也许比颗绿豆大,比豌豆小的结石,已经从输尿道跌落进膀胱里去了。也许我这恍然若失的表情,对素愉来讲,是不可理解的。她瞪大了眼睛,直以为我犯了神经错乱。
我告诉她:“好啦!第三次警报解除了!”肯定是刚才一跳的功劳。“走,办理出院手续,还来得及回厂去参加这场事关大局的讨论!”
“你疯啦!”
我一点不疯!杨易这位老爷子说得对,像这类结石,唯一的办法,是忍痛从体内把它跳出来,小的怕疼不排,长成大的,那必须动手术了。他说着还喟然叹息:“身体内部的结石如此,家庭内部,社会内部,也是同样的道理啊!”难道不是这样么!包括我自己,包括别人,包括应该尊敬的一些同志,都应该跳掉这些思想上的、精神上的结石,疼一点也不打紧,总也比将来动手术,开膛剖肚取出来要好多了。
我的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疑虑重重,行动迟缓,已使我荣膺次帅头衔,还不应该狠狠地跳,无论怎样疼痛,也要把这块思想里的结石,跳出来,把它扔得远远的么?
“你快去办出院手续,越快越好!这个会我非参加不可的。工厂再拖不起了,不下决心和狠心背水一战,就完了。”
“那是不是给你要个车!”
“当然。”我真后悔在我手里耽误的时间。
“要出租车吗?”
“那还用废话,快去办!我和老爷子告个别去!”
抢救室并不远,是一个更大更白的房间,床上空空的,只有光明一个人垂头坐着。也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忏悔或者是在打瞌睡。其实,他的背影也是挺俊秀的,也许因为他面对灰暗的东西太多,尽注意那些肮脏,所以沾染得连自己也面目可憎了。不过,在这洁白的世界里,我能看到他的另一面,使我又产生了一点好感,便走进去。
“你爸呢?”我问这个成为他爸爸心里一块结石的光明。
他回过头来,他眼睛并不抬起,他显然明白我和他爸爸这种忘年的友谊,他也许后悔昨夜未给我打一针止疼的吗啡。他对我说:“我爸向医院院长请了一小时特批的假,回科研院去了!”
我吃一惊:“他正犯病!”
“是的!”他声音更低了,“院长也不同意,我爸说,在他们受到报纸、广播赞扬的时候,无论如何要去鼓把劲,同时给年轻人适当降降温!”
“他去了!”我心底里涌上来一阵滚烫滚烫的暖流。
“谁也没有再拦他。”连光明的声音,也有一点激动了。
啊!这屋子是多么明亮啊!毫无疑问,世界应当是洁白的,每个人也应该是洁白的,虽然现在还不完全是,但无论多么遥远,我们会一步步接近的。
就像昨夜匆匆而来,今天,我又匆匆离开医院走去。
在医院的大门口,我一眼瞥见了我们厂那辆黑色的,带空调的丰田车,小许站在车旁,还是那种不亲不疏、不近不远的样子,还是那套洗得褪了色的旧军装。
我埋怨素愉:“你怎么搞的?”
“今天出租车不那么痛快,要等,你又着急!”
小许把我的住院用具,放在汽车后部行李箱里,没有马上放下箱盖,而是告诉我:“葛厂长,你猜车队长怎么讲?‘我是头顶长疮,脚底流脓,坏透了的人么?谁要敢当面指鼻子说,豁出偿命,我把他捅了。’后来,我全讲了,掏心窝子把憋了这几年的话,全倒出来。他信了我,才告诉我:‘我有一个亲妹妹,也像小温一样倒霉,碰上文革小爬虫管分配。甜言蜜语,连哄带骗,名额没给,就给糟踏了。我妹妹心眼窄,一时想不开——’说到这里,车队长急火攻心,瞪着眼,说不出话,正好要车,我开这辆丰田来接你。”
“哦!是这样……”
他把箱盖关好锁上,正要走,听素愉“咦”的一声,便迟疑地站住,打量着她。只见她把那张晚报纸抽出来,察看轿车后边的牌照号码,在晚报公布的去水库钓鱼的车号中对着。
“啊呀!你这个晚报迷啊!走吧!”
“慢着,这牌照号码,我看起来怎么眼熟呢?”
许刚说:“您用不着核对了,我们厂这回‘光荣榜’上有名!”其实,今早素愉来医院,把昨晚晚报递给我的时候,我掠了一眼,果然在劫难逃,这辆丰田车的号码赫然上了报。许刚对素愉说:“全厂上下都议论开了,您也知道,大伙的嘴,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呢!吴大帅在厂务会议上,嗓门一下子就不那么响亮了!”
“会还在开吗?”
“讨论得热烈着咧!听说帅座表态,支持大家放开思想议一议。”汽车开出医院,转了几弯,驶在二环路上,听说将来三环路比这条路更顺畅,车速可以更快。“还让大家议议他咧!因为他要在回忆录里加一段什么营长的故事,必须要找战友谈谈。所以,早退了,也没有要车,走了。”
“走了?”素愉问了一句。
不会走的,老厂长怎么会走呢?他准是像杨易同志一样,在我们这些新手需要他的时候出现的。
一定的,你信不信?一定的。
立交桥在头顶上一道道飞越过去。蓝天,没有一丝云,蓝得像大海,像无边无际的温馨的大海。于是,我呼气,吸气,深呼吸。我就觉得这大海里,有许许多多老同志的手,有许许多多新同志的手,把我托出水面,在推着我迅飞,向那洁白的世界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