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看书网

繁体版 简体版
33看书网 > 李国文文集.5.中短篇小说.1.第一杯苦酒 > 默认卷(ZC) 洁白的世界

默认卷(ZC) 洁白的世界

“世界怎么可能是洁白的呢?”

杨易同志这样说。

深夜,腹部隐隐作痛,我知道事情不妙。该死的肾结石病又犯了,这是第三次发作,已经能稍稍沉着地来应付它了。一方面赶紧吃颠茄片止疼,一方面尽可能地放松,从思想到整个神经系统,直到每一块肌肉,都不能有一点点紧张。因为这是让你吃苦头,决不是要你命的疾病。死不了的,所以我按照杨易同志——一位住医院时结识的病友,他是肾结石患者——所传授给我的秘诀:呼气,吸气,深呼吸,想蓝色的大海;呼气,吸气,想你躺在海水里,四肢放松,要感觉到浮在水面上了;呼气,再吸气,慢点吸,你头顶是蓝色的天空。他这一套精神止疼法,真是很有效验的。这位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的老爷子,站在你的病床旁边,用一种讲童话的温和亲切的口气,诱导你去想蓝色的大海,蓝色的天空。于是,果然致命的疼痛,开始有了一点缓解。这时候,那白色的病房,白色的被褥,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吊灯,似乎是蓝茵茵的了。

现在,我只好自己诱导自己,在心里默念着:“呼气,吸气,看见那蓝色的大海了吗?蓝色的……”然而,怎么也不灵了。疼得相当厉害,而且愈来愈剧烈。因为据说每一次发病,总是要比上一次发病来得严重。我在担心,这回结石怕不是像绿豆那样大小,像红小豆?像豌豆?越想越害怕,越紧张,结果也就越疼。此刻我多么想念老爷子啊!记得同病室的病友,不,整个病区的人,还包括医生护士,都这样敬重亲昵地称呼他,要是他在我身边也许会好一些。给他打个电话怎么样?老爷子,快来救救我吧!疼死我啦!如果不是深夜,只要我好意思麻烦他,他准会来的。他说过,他是自由哥萨克,从放下工作,离开岗位,时间对他来讲,变得相当富裕了。不行,不能让他来,黑灯瞎火的,他肯定撂下听筒就来,折腾他干吗?让一位老同志来安慰我!啊!不行啦!疼得我两眼发黑,疼得我实在难忍难熬,疼得我快要休克啦!

“上医院?”素愉试探地征求我的意见。她分明知道,一个刚挑担子的厂长,是无论如何病不得的,尤其不能住院。

我已经昏天黑地,呻吟着:“只好这样了!”

“我给厂里汽车队打电话?”做妻子的能不理解丈夫的脾气么?所以,她不敢擅自作主,先问了一声。

“要出租!”我心里想:废话那么多,干吗?

“出租不好要,晚报批多少回啦?”尽管这样说,她还是拨电话找出租汽车站要车。

出租车很快就来了,而且还是个女司机,很客气:“您坐好,忍着点,有十分钟就送你到医院!”说实在的,冲她这句话,我们厂车队全部司机绑在一块也比不上——一张口,像吃了枪药似的,敢铳你个跟头。唉!狼不吃死孩子,都是活人惯的。她果然开得飞快,不一会儿,到了医院。

“谢谢,谢谢!”素愉付了车费以后,搀扶着我往急诊室走去。没想到这位女司机,倒把车门锁上,去找了部轮椅给我们送来,告诉素愉说急诊室搬家,不在门诊部了。“他们医院真够呛,不先把路修好!”

“您真熟悉——”我妻子着实有点感激这位热心肠女司机。要不然,该绕多少冤枉路?何况还是正发病的患者。

她告诉说:“我刚才送病人来过!”说着帮助素愉推车。

“不用了,不用了,您忙去吧!这就够麻烦您的了!”我妻子一个劲地谦让。看来,即使一个挨批评的,被认为不怎么好的单位,照样有值得称道的好同志。其实,我们厂的车队里,个别同志也还是不错,不过,正不压邪罢了。所以大家实际上是斜着眼瞟住我的,看你这个新任厂长,怎么对待这些司机大爷?照方抓药,保守疗法呢?还是动手术,用外科手段?吴大帅治厂多年,拳打脚踢,搞成这么一份家业,确也不善,不过——哦!一阵从未有过的剧痛,差点疼得我从轮椅上跌下来。

“你怎么啦?”

“快——”我连说这一个字都不行了,疼得我感到马上就要死去了。我恐怖地想:也许不是结石,而是腹腔里长了癌什么的?病人爱往坏处想。

“不碍事的!”女司机从我妻子那里知道病情,便劝慰我:“打一针杜冷丁就止疼了!”

杜冷丁?吗啡都未必管用!有时,还真不如老爷子那几句咒语呢!他一点也不是邪门歪道,只是由于你对他的尊敬和信任,由于他对你的了解和友情,通过谈话,调整你的精神和心理状态罢了。要他在,要他这位年近古稀的老爷子在轮椅旁边,我不会这么疼的。记得上回住院,我建议他离休以后,研究精神治疗,开一个诊所,专门调节失态心理和反常精神状态。“去你的吧!”杨易哈哈大笑,“我早计划好了,别人怕离休了没事干,我是三学一看,学种花,学养鸟,学烹饪,看书。忙了那么多年,书都顾不上看,这回可是今日得宽余了。”

“不写回忆录?一二九运动,冀中反扫荡……”

“写的人你不觉得太多了么?你们厂吴大帅不也在写?”

“他雅兴一向很高。不过,老爷子,肯定要安排你当顾问,让你发挥余热的。”他的资历声望,他的信任指数,都挺高的。

“这个余热嘛!……”有的人老了,要犯糊涂。有的人老了,明达睿智,每句话都像有禅机似的,让你足够去咀嚼和领悟的。杨易属于这一类老者。“依我看,发对了,发好了,发得适度,也许不无裨益。发大了,发过头了,发不对劲了,发错了地方,发错了时机,说实在的,还不如去栽花,养鸟,炒菜,读书呢!”

他的肾结石比我犯得勤,我前两次住院,都碰上了他。真的,倘若他在,准不会像素愉一样,只会问一句话:“你怎么啦?”那还用问吗?看都看得出来,抱着肚子,浑身疼得缩成一团,满头黄豆粒大的汗珠,像牛似地吼。问这种没盐少酱的话,只能增加病人的烦恼。而老爷子总是揣度你的心理。譬如此刻,急诊室的大夫,偏不愿意给我打一针吗啡,先止止疼再说。那么老爷子准按住我,让我别着急,他去找大夫。大夫也准会像回答素愉和女司机似地回答他。医生要跟你作对,决不亚于我们车队长:“打吗啡要上瘾的。”杨易才不会像她俩无言答对。“上瘾就上瘾嘛!等上了瘾再治上瘾的病,现在总不能看他疼死!”然后,回到我身旁,“再忍一会儿,他们会答应的。要不行,我去找院长。像话吗!有时候,疼比死还让人遭罪!”老爷子有过许多疼痛的感受,肾结石的钝痛,是他晚年的负担,高血压的头痛,也不断折磨着他,已成历史的五一大扫荡,留在腿上碗大块伤疤,每逢变天前的撕撕拉的疼,并未因时光流逝而减轻。还有,老年丧妻,儿子不肖的心疼,工作中扯皮推诿,勾心斗角而引起的脑袋痛,都不饶他。也许他苦痛得比谁都深刻些,所以才琢磨出那镇痛的办法,呼气,吸气,想蓝色的大海……从精神上来抑制自己的痛苦吧?

一个能够隐忍住自己肉体和精神上痛苦的人,意志肯定是相当坚强的。冲这一点,我敬重他,把他看作长辈,虽然他并非我的上级。有时候愿意到我家坐坐,时不时地在电话里聊聊天。吴大帅资历同他差不多,而且是最近退居二线,把我推上领导岗位的。共事多年,一直在帅座的领导之下,不知为什么,倒缺乏对像杨易同志的这种感情。大概人与人的交往,存在着物理学上的磁场现象,有的相吸引,有的相排斥。其实吴大帅此人不赖,也许素愉的话有道理,只不过我这个脾气有点“个”罢了!

这位车队长似的大夫,看了病历以后,二话没说,便挥手支使我们去办住院手续。什么吗啡,杜冷丁?收你住院就是天大的慈悲。有的人已经把他岗位上的为人民服务,看成是对人民的恩赐。车队长——对,他姓车,也是我们厂子里的汽车队队长,就是这号人。汽车是公家的,汽油是公家的,在工作时间为公家拉人运货,变成了他对大家的恩典,好像用他私家车,烧自费油,在业余时间义务帮忙那样,使车的人必须感恩戴德才行。荒唐!我就不买这个账!

有一回,他开车送我到部机关去开会,因为要他等我,会又稍微拖长了一点。主要还是我没说一句客气话,是啊,你肚子饿,我也没饱着,彼此都为工作,干吗我要朝你赔不是呢?半路上,车队长撂了:“葛工(那时,我还是一名普通的工程师)!真对不起,活塞环大概有点毛病了!”

“那你就修修吧!我等着。”

他一笑:“你可得有耐性,我去小饭铺先打个尖,你要饿,我给你带点什么吃的?”

“用不着,你去吧!”

他晃晃悠悠地走了,嘴里还吹着好汉佐罗的口哨。他大概不了解我学的是汽车制造专业,也不知道我在非洲搞援建时考过驾驶执照。我把车开回厂里,结果步行回来的倒是这位面色铁青的车队长。我告诉他:“你开的是汽车,不是登月车!以后在我面前,少来这一手。”

吴大帅慌不迭地把我找去,那时他是厂长,两手一摊,埋怨我干的好事。那意思车队停摆得让我承担责任。我对他说:“这还不好办吗?谁不出车,扣谁工资,一直扣到他愿意出车为止。”

“眼看到月底啦!成品运不出去,原材料拉不进来,你干吗捅他的马蜂窝!”吴大帅敢于拍板的胆量,大权独揽的气魄,和他婆婆妈妈的心肠所构成的矛盾,以及他的老资格的威望和实际领导管理能力的差距,结合在一起,就成为杨易所说的活着的灶王爷。是一家之主,然而,管事而不办事,揽事而不顶事。对汽车队这小小发难,乃至束手无策。

“我说大帅!宇航员厂子里找不到,会开汽车的可有的是——”

“得得,我算服你了!”他知道我姓葛,脾气也有点“个”,要换别人,他敢央人家去向车队长赔不是。结果,他答应再有类似情况,误餐费加倍。这类吴大帅的土政策大约有好几十条,现在像遗产一样留给我了。

我请教过杨易:“老爷子,你看我该怎么办?”

他在电话里说,“一种办法是,有利于生产的,保留;不利于生产的,马上废止。新官上任,总是要发表施政纲领的。另一种办法是,好的,当然继续执行;不好的,先保留一阵,积极地准备条件,成熟以后就可以废除。”

“那得到猴年马月?”

“你要懂得中国人的性格,最不习惯剧烈的变化。猛扎一针,他会疼得直蹦高,可轻手轻脚,扎得再深,他也能忍受。肾结石同志,我是一向赞成中医望问闻切,辨证治疗的。”

也许是老爷子这番看透世情的话对我的启发,新班子上台以后,虽然有人提过车队长和汽车队的问题,但举足轻重的我,至今没有表态。

想到这里,也就把这位有副太平间面孔的大夫谅解了。他的任务是收你住院,治疗则是干部病房值班大夫的事。请离开急诊室吧!对不起,我还想抓空眯上一觉呢!他抬起头来,那眼光,用一种打量死尸的冷漠神情,滑过我,滑过素愉,停在陪着我们的好心的女司机(我妻子已经知道她名字叫小温)的脸上。顿时间,这位年轻的,显然刚从医学院毕业分配来的实习医生的眼睛,惊骇地张大,出现异常艰窘和愤嫉的气色,和那天我开走车队长的汽车以后,好汉佐罗的面孔差不多。

“你怎么又来了?天!”

“我这不是送这位病人来的吗?”小温竟然觉得一夜给他送来两个急诊病人,有些抱愧似地解释道。我弄不懂。

大夫面色铁青发灰:“我求求你,爸爸已经收下住院,我谢谢你的关照,这里没有你的事了!”

小温还是这句话:“我送病人来的!”她干吗这样回答?

“你饶饶我行不行?你离我远点行不行?你这样没完没了地算怎么回事?已经是过去的历史了嘛!……”

值班护士可能觉得这种谈话,已经对我起到止疼效果,便不由分说,把我推走。但我还是听到小温的辩解:“是站上派我的车,也不是——”而那个大夫,却振振有词地说:“我们之间已经划了句号,爸爸是爸爸,我是我,你放开我吧,你死了心吧,你拉倒了吧……”下文再也听不到了。素愉顾不得那个好心的女司机,追着赶我而来。这时,已经到了干部病房。那个推我来的女护士,肯定急着回去听急诊室的交锋,匆忙交代几句就离开了。

仍旧不给注射吗啡,哪怕你马上疼死。看来,夜班的任务主要是防止病人逃跑,一切都得待明天白班全面检查以后,才能处理。杨易对我讲过:其实,最容易上瘾的,不是吗啡,而是权欲;最容易感染的,不是感冒,而是官场病。看,把我推进病房,值班人员便慌不迭地回去接着打瞌睡。我环顾了一下久违了的这个洁白的世界,突然发现对面病床上,挂盐水瓶打吊针的病号,不是别人,正是离休后忙于莳花,逗鸟,烧菜,看书的杨易。

“老爷子!”要不是致命的痛,我会扑过去的。

他也发现了我:“噢,肾结石吗?又犯病了吗?没关系,这是刚当厂长太紧张的缘故。不会那么严重,别性急,会缓解的,要放松,明白吗?放松才能得自由,生活也是同样的道理……”

于是,碧蓝碧蓝的大海,浮现在我脑际了。

医院在清晨就骚动开了。比窗外阳台上噪闹的小鸟要晚一点点,但比酣睡的市民要早得多。可是今天比谁更早地把人从睡梦中惊醒过来的,却是由走廊里一路响来的,吴大帅那金声玉振、穿云裂石的谈笑声。他当这么多年厂长,从来不用麦克风对全厂千把人讲话。那洪亮高亢的嗓门,你要不提防,平地炸雷,足使你吓一跳的。“小葛住哪间病房啊?我们的接班人呢?……”无论护士怎样嘘他,拦他,警告他,他才不在乎呢?大摇大摆地来了。

老爷子睡眼惺忪地苦脸一笑:“太君来得这么早?”

我们吴大帅和杨易还有一段战友之谊,论革命年头,大帅早些,论对革命贡献,杨易不但战功卓著,而且进城后,挑的担子一直比大帅重。若不是许许多多的疼痛,使他健康欠佳,粉碎“四人帮”后,本拟调他到更负责的岗位上去的。他说:“算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量力而行吧!”他管大帅叫太君,也许打鬼子时期的古老绰号吧?不过,我们大帅每天一早跑步锻炼,脑门子缠上毛巾,矮粗矬胖,黑得油亮,再加上手臂和腿部的黑毛,还确实有点武士道气势。“太君,咱俩同岁,你比我生日还大些,干脆一同退吧,给年轻同志让路!”

“你呀,纸扎人嘛!我吗?再干十五年没问题。”他拍拍胸脯:“老汉今年六十五,那时才不过八十!”

“八十岁的厂长?”

那时离休制度还没明确,他高声朗笑地说:“我这台机器,零部件特棒,运转正常。你放心,不会比那个日本人松下差到哪去!”我们厂领导班子,由于大帅不怎么想退,一直没法改组,最后部长出了面,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才在不应设顾问的单位,给大帅安排了这个二线职务。看样子,顾问顾问,大概准备顾问到八十岁去。他像当正职厂长那时一样,天天上班,甚至比往日还来得早些,这种感情是可以理解的,无论如何,这个工厂,是和吴大帅的这一辈子分不开的。他一张嘴,好说“我这个厂子”。细细品味起来,并不是老板的口气,私有主的口气,而是像说“我这个家庭”,“我这个老婆”,“我这个孩子”一样的亲昵。所以,我们新班子上台后的第一项决议:尊重和决不伤害大帅这种对工厂的感情,肯定他的汗马功劳,至于遗留下的问题,困难,麻烦和未了事宜,既然承担起来,就不许再埋怨前任一个字。

在战争年代,在火线上,你奉命带一排人,必须于几点几分以前,夺回失掉的阵地,你能对那个没打好仗,而丢掉阵地的人说什么呢?

这是老爷子讲过的一段往事,但并不是特意说给我听。那还是劝大帅一块退下来的时候,回忆他俩一起参加的冀中粉碎冈村宁次铁壁合围那次战斗,随便谈起来的。

“那个营长——”杨易回想着。

“对,那个营长——”吴大帅也想起来了。

“浑身都是血,他的血,弟兄们的血——”

“太惨啦!阵地没坚守住,战士们全部牺牲,剩下光杆司令。一个连,那时建制小些,也好几十口,哗啦啦都倒下来,像砍高粱似的。他真是没脸再活在世上了!”

“你记得他哭?”

吴大帅点点头:“他跪在地上,朝失守的阵地喊,让弟兄们等着,他和他们一块走,他对不起党,对不起弟兄们。说着就掏出驳壳枪,对准自己印堂。你把枪踢飞了,他哭了,嚎啕大哭——”

“可他流下来的,不是眼泪,是血——”他问吴大帅,“记得起来吗?”

“当然!”

“哦!你记性还是不错的。”

像许多上了岁数的人一样,吴大帅也难免反应迟钝,他并没有弄懂杨易这番话的用意。我们这个厂在本系统里,只能打个及格分,在全社会同行业工厂里,人均产值,利润,上缴利率,是倒数第几名。可他却大谈特谈他的身体素质如何之好。有一次他去看老战友(他老战友非常多),住在劲松小区,电梯坏了,他一口气,歇都不歇,爬上了九楼。“怎么样?”他又拍胸脯,这是大帅的习惯动作,而且还有儿童做了桩得意的事那种天真的炫耀。“杨老客!(抗日战争时期,在冀中,我们所需要的军火弹药,有一部分是同顽固军、伪军那儿做交易买来的。杨易当过这样的随时有掉脑袋危险的老客。)关键是锻炼,生命在于运动。现在我连记忆都空前的好,不是在给他们《冀中一日》写回忆录?连当年房东大娘给部队烙大饼的香味,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你可以干到八十。”

“没问题,人家日本松下——”这句永远叼在他嘴边的话,又出现了。

他可能在走廊里,碰见他的哪位老战友了。只听他说:“同志,你得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哦!我们的年轻人不灵了,刚接班两天,吃不消了,累趴下啦,住院了。这怎么办?谁让我们是老同志呢?总得多辛苦点了,往第一线上顶吧,有什么办法?……”我猜他接着往下演讲,就该是车队实行承包的问题,在这件事上,他和新班子意见相左。

“你去把他叫进屋——”杨易显然也觉得他讲得太远了,因为正在打吊针,无法走动,只好这样命令我,那直撅撅的口气,分明不是冲我而来。

吴大帅肯定是在早锻炼的路上,碰见素愉,得知情况赶来的,要不,就是一大清早有什么事去找我(他经常这样),孩子告诉他的。头上还缠着毛巾,就到医院看望我来了。他说那些,未必是存心贬我,但他还愿意留在一线指挥,倒是实情,不过,他以那种革命队伍的互相关心,互相爱护的精神大早跑来,我是很感激的。假如我说:“吴大帅,我想吃龙肝凤胆——”他准会认真地记在小本上,然后打发人去买。买不着他还批评人家无能:“中药房有的是,到同仁堂去!”原来他和乌鸡白凤丸搅在一起了。人老了,就会产生记忆的缠夹现象。这是件真事,我只是举例说明大帅的古道热肠,那种吃供给制时期的同志情谊,在他身上还残留着,所以在大家都公事公办的情况下,他还有这点遗风,确实也给人留下一点温馨,大帅也不尽是弱点。

“哦!老战友!”他一进我们病房,先看到杨易,捉住人家的手,拼命摇着。我生怕他用力过猛,把杨易给颠散架。由于他震耳的谈话声,使病房变成了一个音箱。一点也不夸张,吊着的盐水瓶都被他的声波震荡得晃动起来。矬老婆高声,这话一点不假。说来也许有些失敬,吴大帅激越高昂的嗓门,多少有点女音。他不管杨易的肾结石到底怎么严重,用不用开刀,能不能开刀,那样虚弱的身子,是否还潜伏着别的病,一个劲地批评他这位老战友,怎么能顾而不问,放任那些科研院里的知识分子,由着性儿地胡来。知识分子要折腾起来,像没有方向盘的汽车,透着玄。

“你别危言耸听,太君!”

他说他见到谁谁谁和谁谁谁了。哦!在大帅嘴里说出来有名有姓的人,决不会低于副部长级,而且都是老战友。这个谁谁谁说了,那个谁谁谁也持同样观点:“杨易怎么能大撒手呢?年轻人没有经验,老同志就得把关,科研院改革步伐过快,要翻车的。”

杨易激动了:“我了解。我支持的!”

“杨老客,你去都不去,看都不看,当甩手掌柜!”

“我是当顾问,不是当保姆。”老爷子已经有针对性地发言。要不是大夫进屋,杨易必然劝大帅从厂长室搬出来。因为你已经免去厂长职务,是顾问。没有必要占着那里外套间的大办公室,而让新上来的厂长、副厂长挤在活动房屋里工作。老爷子早想对太君讲这件事了,我说算了,别为这点小事伤他感情。让他搬出用了许多年的办公室,不合适。再说在哪办公都一样,屋大屋小只是个形式。“怎么能这样看问题呢?”杨易反驳我:“这是流行性权欲感冒,什么都在手心里攥得死死的。”

这位大夫正是昨晚在急诊室值班的。他来干吗?总不会给我补打一针吗啡吧?但听他走到杨易床边,语焉不详地说了句:“我走了!”我顿时明白了,这个年轻医生,正是杨易的儿子光明。一个久闻其名,然而未谋一面的青年人。

怪不得,怪不得!我马上感觉到这对父子间那不融洽的,别扭的,没有多少话好讲的疏远气氛。

吴大帅还在不知趣地演讲他怎样帮助我,帮助新班子,很快打开局面,树立威信,做好领导工作的,不过口气大了一点,没他我们便会垮台似的,未免有点过甚其辞了。

听这父子俩谈话,便知道确实僵到不能同在一个屋顶下生活,所以我去老爷子家多次,光听说他有个儿子,从来未曾见过。他也压根不提,大概这也是他许多苦楚中的一种吧?

“这回好像不至于要动手术,我问过科主任!”

“随它便吧!挨一刀痛苦,不挨一刀也痛苦——”

“那你把屋子钥匙给我!”光明脸上浮出一个苦笑,“你养的那些虎皮鹦鹉!”

老爷子的声音冷得像块冰:“谢谢你,有人管!”

“又是小温——”

我的心猛地一震,这不是那个出租车的女司机么?她多么和善,多么热心,可在急诊室里,又是那样怯懦,那样软弱,我和素愉都不知她最后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离开那间屋子的!她为什么那种样子,在光明面前,为自己嗫嚅地解释呢?

“哦!年轻人——”吴大帅这才意识到一大清早,究竟为什么目的来医院的。他有个颇为严格的分界线,以一九四九年建国为准,在这以前,统统是老战友,在这以后,一律称为年轻人。其实,我这个年轻人,已经五十有二,开始谢顶。他指着我的脑门,“看你看你,从这儿起,未老先衰。结石就是由于你不运动,淤在那里长出来的。”他又拍自己胸脯:“看我老头,身强力壮,一定要四点钟起床,那时空气的营养价值最高。”他有许多理论,譬如要我们车队长,每天吃七枚红枣,说那是土人参,无比滋补。他还给这位完全被他宠坏了的司机队长,真的买来大枣。有的工厂领导爱好打球,那么这个厂体育活动一定开展得好;有的工厂领导喜欢唱戏,那么准有人吊嗓子,唱“一马离了西凉界”。吴大帅喜欢汽车——是从他当兵时对军马的热衷发展变化而来,所以我们厂车子好,司机骄,车队是宠儿。但他的好意,未必被领受,红枣最后全部生虫,一个未动。可现在,又把红枣滋补论向我推荐:“要营养,活血补气,这是最经济实惠的补品!”

不过,我耳朵却听着那父子俩的谈话,因为小温那似乎做了什么对不起人的事而赔不是的面容,简直是个谜。在我眼里的司机,只有人家看他脸色行事,没有这样颠倒过来的现象。她是谁?她是光明的什么人?她在杨易心目里的位置?……这些,我都想知道,善良的人总是引人同情。

“爸爸,她已经和我们家没有任何关系了。”

“有没有关系,在法律上只是一张纸。可在人情上,决不是一张纸,就把这种关系化为乌有的。你已经下班了,你可以走了,你的女朋友在等着你呢!”

“那小温算是怎么回事?”儿子的语音变得尖锐起来。

杨易生气了:“算怎么回事,就是怎么回事!”

光明努力压制住自己,坐在他爸床边,低声地、急促地说着些什么。吴大帅又跟我磨叨起车队长的事情,那嗓门压倒一切,对面父子俩议论什么,一点也辨别不清。而吴大帅却在开导我:“看人不能抱有成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我们既没疑,也没不用。你干吗老提这档子事?老车不是当得好好的队长,谁又能动他一根毫毛?”

“现在搞承包,实际上是抬小许压老车。问题是你们新班子完全不了解情况。小许和一个女司机在乱搞,你知道吗?前几天,他却给那个女的打替班,你知道吗?后来,又弄到派出所,是老车去领回来的,你知道吗?”我当真地吓了一跳。这个从部队复员,拿着绝好的鉴定,安排到厂里来的青年人,会有这类行为?他生性沉默寡言,有时坐他开的车,从头至尾会没有一句话。这个车队承包方案是他琢磨出来的。那天他把这个方案送到我们集体办公的活动房屋里来,我们直以为他拿的是请调报告呢!车队长的霸道,一统天下,容不得异己分子,是出了名的。好像车队是他家的私产,他手下的人,不但要听他的,还得要像他那样老子天下第二。第一那当然是绝对保证大帅用车。所以这个不讲价钱、不计时间、不提条件的复员兵,明里暗里地受老车挤兑,让人都看不公。

我的几位副手,不止一次在会上正式提出,车队成了全厂的肿瘤,要想全面实行改革,先得给车队动手术,才能以点带面。大家眼睛都盯着新班子,看你们如何动作呢!问题在于大帅,自从他退居二线,倒比当厂长时还忙,社会活动多得不得了。像儿童基金,像修理长城,和我们厂多少还能挂上点钩,像城市雕塑,像时装展览,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活动,大帅都积极参加,忙得不行。尤其能够上电视镜头的场合,早早就让车队长把那辆有空调的丰田准备好。假如把小许摆在老车的位置上,且莫说他公事公办,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孔,也让大帅不高兴。车队长虽说盛气凌人,给你开车是赏你脸,但对吴大帅却是谦逊恭和,有说有笑的。正是从这里,我看出人的可塑性,毛病不是天生的。一个整天喝得醉醺醺的老子,要求儿子滴酒不沾,那是荒唐的。问题不在车队长,而在我们大帅。把话再说远一点,假如大帅家里有自备汽车,还是奔驰豪华型的,有空调设备,有决不匮乏的供应,当然还有足够买这些供应的人民币,你即使在里外套间的厂长室,铺满鲜花,他也未必来上班的。谁让我们穷呢,不能为这些贡献过力量的老同志,创造这些条件。再连这点用车自由都给剥夺了,也很不合适的。为这件事,我还给老爷子打过电话。

“有什么不合适的?”杨易听到我这种观点以后,感到受了侮辱似地反驳我。

“你是你,他是他嘛!”

“谁都一样,都是共产党员!”他把电话挂了。好汉佐罗以为我上台后,准会报复,准会把他的队长职务撤掉。有什么办法?偏要这样看共产党和共产党干部,也无可奈何。可我相信,他敢于这样抗膀子,敢于不买新班子的账,确实是倚仗着吴大帅,“什么方案?屁!在我这个世界行不通!”

但是,小许这个方案,虽然不尽完善,可行性还是具备的。小伙子动了脑子,看起来,他还很有点内秀,显然作了许多调查研究。因此,几位副厂长见他非但不想离开,而且还像钉子一样,楔进去非干出点名堂不可,一致投赞成票。我当然应该慎重些,不能匆忙表态。还没付诸实施,车队长炸庙了:“先把我撤了职,再谈别的!”吴大帅连研究都不同意:“要慎重,不能感情用事,牵一发掣动全身,到月底,油指标都给你跑光,工厂就得关门!”现在,又出来了涉及到小许个人生活的新闻。大概我们处在千丝万缕,保持着相对平衡的网络之中,只要稍有打破平静的举动,立刻会引起强烈的反响。尤其那些安于现状的人,要努力钳制着让你就范的。我才不信小许会干那些无聊的事情,如果这一点认识、判断能力都不具备的话,那我也白活了。

“我不相信你说的那些,大帅!”

“蔫人更有坏主意,我也没想到。而且,他是乘人之危,那个女司机刚离婚不久,一颗心还惦着原来丈夫。虽说他们是同学,一块儿下乡插队,可女方不愿意和你好,也不能胁迫人家呀!”

“决不可能,许刚不是那种人——”我也学他,拍胸脯打这个包票。正在和父亲谈话的光明,突然把脸扭过来盯住我,那惊诧的神色,是因为我这滑稽的动作,还是因为我刚才这句话,就不得而知了。吴大帅一时语塞,大概在考虑搬出哪位有地位的老战友,用他们的金玉良言来晓谕我。屋里陡然安静了,恢复了白色世界应有的安详静谧的气氛。

杨易抬起头,那双眼炯炯有神,和他衰弱的体质,毫无共同之处。“谈不拢的,决不能观点一致的。因为你对待生活也好,对待人也好,是狼的逻辑。不行,我是人,我得让她把这个家还当作她的家,一直到她自己组成新的家为止。”

“那你放心吧!她会一辈子赖着,到死也不走的。”

“你不要以为她离了你,就活不下去,也不要以为她不能再找到幸福,你给我算了吧!”疼痛使他不愿再讲下去。

光明又像昨晚在急诊室里那样,露出一副太平间的面孔:“我到底想弄明白,你这样做为了什么?”

“要告诉你吗?告诉你也不能懂!”他顿了一下,然后一字一句,用加重的语气说:“我的心,知道什么叫痛苦!”

我从他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这个共产党员的博大心怀。是的,一个爱这个世界,爱得最深的人,他也同时要比别人承受更多更重的苦痛。

“世界怎么可能是洁白的呢?”杨易同志这样说。

有些道理,讲通似乎不难,悟透却是不那么容易的。我在想:生活里正因为有这么多疙疙瘩瘩,于是乎在社会这个躯体里,由于排泄不畅,由于淤塞沉积,产生了结石那样,在引起病患。因此我说:“老爷子,别以为我在追求乌托邦!一切一切,距离希望都太远一点。”

“抗日战争时期,我以为打走鬼子,就会实现共产主义。解放战争时期,我觉得消灭国民党,再恢复它几年,大概可以到达目的地。年轻,脑袋热,把一切看得那么容易和美好,这也是许多人犯了许多好心的错误的许多原因中的一个原因!”杨易喜欢说这样拗口的话,而且一口气贯下来。他停了一下,接着说:“事实和愿望永远不会协调的,承认现实,尊重客观规律,在吃够了三十多年的苦头以后,明白这一点难能可贵。世界要是洁白无瑕的话,还要你我共产党员干什么?距离希望岂止太远,甚至遥远,遥远。但无论怎么远,已经故去的一代,我们大势已去的一代,你们正在奋斗的一代,以及在崛起的一代,一代代像接力赛似地走下去,希望就愈来愈近了。”

“是这样吗?”我不大悟得透。

“当然!”这位纯净的共产党人,坚定地回答。

“假如有人捏着接力棒,硬不往下传呢?”我把胸脯一拍,“我兵强马壮,我一口气爬上十层楼,人家日本松下——”

他乐了,也许笑得过猛一点,好容易消停下来的疼痛,又开始剧烈地闹腾起来。几次和他同时住院的经验告诉我,他是个轻易不肯叫苦的人。大帅曾经说过,以钦佩的口气(一个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帅座,居然这样仰慕,恐怕是相当确切的了),赞扬杨老客带着碗口大的枪伤,在高粱地里,爬了一夜一天,找到了队伍。“妈的,就算是铁打的,也要散架的。他活着,不但活着,连买枪筹的款,一块没丢。二百块袁大头,够分量的。”现在,肯定他疼得厉害,是蓝色的大海咒语所不能抑制的。于是,我按了电铃。

在我没有升格可住干部病房以前,以为只要达到这一境界,便可以一切顺利。因为对我来讲,最需要的特权,莫过于给我省点时间。全中国每天由于候诊而浪费的钟头,肯定是个天文数字。但是,随着吾等侪辈的上升,能住干部病房的多了,服务水准也相应地下降了。电铃硬是响着,我听得出,值班护士很可能到同伴那儿讨论山口百惠去了,就是不见人来。

我继续按电铃,尽管杨易制止我,我也不撒手。他这种特能严格要求自己,和大帅的太不管不顾,我都不赞成。

门推开了,不是那个爱唱流行歌曲的护士,而是小温,昨晚上送我到医院来的出租车司机。

“你——”

“是我爸爸不舒服了吗?”她急切地问。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又闪进一个人来。小温急忙转身,说了句:“请你出去!”便推走那人,把门关上。叫了一声:“爸——”便向杨易病床走去。

“你又为我请假了?”

“没关系,有人给我替班。”小温放下手里的保温小桶,也许她侍候过杨易的病,知道他此刻的疼痛程度,便说:“我马上去找大夫!”说着,慌不迭地往外走。

门又被推开了,这回我看清楚是谁,敢情是那个复员兵许刚。原来是探视我来的,好大面子,简直破天荒。这个小伙子,似乎身上世俗的东西还不太多。原来没当厂长,我用他车,不冷不热,多话不说。后来新班子上台,他给我开车,照样不近不远,决不没话找话。我叫了他一声:“啊!小许——”

他顿时愣住了。早晨的阳光,先照亮我对面的杨易,和那个完全赢得我同情的女司机,许刚转脸才看到我。一句话——这个家伙多么实在啊!完全不懂得掩饰,连句顺便情的话,都不会讲——把我说了个透心凉。“啊!葛厂长,是你?你病啦?我一点都不知道,在这儿能碰上你!”

“那你——”我纳闷他来的目的,便把眼睛看着小温。

他摇摇头:“我不是看谁来的,我——”

小温对他说,虽然低声,但态度坚决:“你走吧!你离开这儿!我请求你。”她说着,努力把脸避开我。

“你为什么沉默?干吗这样懦弱?你不说,我说!”小许那种又恼怒,又痛苦,欲罢不能,非讲不可的神态,使我明白了全部蹊跷。马上在耳边响起吴大帅的责问:“……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我认为不爱讲话的人,未必不会讲话,而越是这样的人讲出的话,要顶你,能顶到南墙根,要答应你,肯定一诺千金,要回答你诚恳的问话,决不会有半点虚伪。素愉问过他,为什么总一个人?

他淡淡地一笑。然后他说:“我怕不能给别人带来幸福!”

“为什么?”女人的性格,爱好盘问人家属于内心世界的隐私。我制止住素愉:“你应该给小许留点神!”

“那你一定有过朋友的啰?”

“是这样。”他点点头,“那还是在知青点的事了。”

“后来呢?”素愉追问着。

“她更爱另外一个人。正好,参军,我就走了。”

“三角恋爱?”

“不是三角!也许她不知道,因为我只是在心里爱;也许她感觉到了,等我表白。可我觉得那个同学比我强,她和他好,也许会更幸福。所以——”他不说了。然而,看得出来,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我在心里回答帅座:“一个人要是能够做到无私,能够替他人着想,那他脚跟就立得稳稳的,谁也奈何他不得。吴老,小伙子敢在这个时候,送上承包方案,这不证明他毫无顾忌和心地坦然么?也许你会顺着车队长的话说:‘这不过是为了遮人耳目,是障眼法!’那么,又怎么解释他在白色的世界里(明亮的阳光,把屋里照得越发地白)的义形于色呢?任凭小温用生硬的口气,要他离开这间病房,他像生了根似地不动分毫。而且对杨易讲:‘我看我们这个社会,怎么讲也是好人占多数!总会有人讲正义、讲真理、讲公平的话的。我就是为这一定要找您来的!’他笔挺地站着的样子,吴老,你要亲眼看到的话,你就会感到你周围,弯腰曲背,鞠躬如仪的人,未免多了一点吧?”

杨易也被这个青年人的生气吸引住了,他叫了一声:“小温,你——”意思很明显,老爷子宁可忍痛,愿意听下去。小温推搡着,并且威胁地:“我去叫大夫护士来撵你出屋!走开!我不需要你替我说话,你给我走,你给我走!”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