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牧民的体质强健,也许有些许病不当回事,卫生院很清静,只有左宗棠西征时的老白杨树,飒飒作响,似乎在絮絮低语。除此以外,整个洛仓小镇,小镇外平展的草场,草场远处积雪的山,一律沉默,了无声息,时间也仿佛停滞了。
“这里人连鸡都不养!”
“人们嫌麻烦!”
“狗呢?好像难得听到叫声!”
“狗是养的!不过这里的狗不大叫,咬起人来挺凶,都用铁链子拴着。”
“小林大夫,你什么时候分配到这儿来的?”
年轻医生在他轮椅后面轻轻笑了:“我就是洛仓人。”
卢庭萱惊愕得说不出话,原来,她除在地区医专读过两年书外,压根儿一直就在天似穹庐的洛仓小镇上生活着。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笔尖在信笺上下意识地画出了一个问号。来信只是问他,卢老师,你看我该怎么办呢?我是在洛仓永远地生活下去,一直到老到死呢,还是像你说的,跳出去,去征服一个新的世界?我现在倒真心真意地想离开洛仓了。老师,你能帮帮我吗?
他正是那样鼓舞她的,她说她连省城也没去过。
你不比上海、广州、北京任何一个漂亮女孩子差,你好像并不意识到你的美。要知道,美是女性的特权,在美面前,既没有挡得住的墙,也没有打不开的门!
老师,你的话像你写的《小雨》一样,一下子就记住了,记住了再忘不掉!
他绝没有想到他的小雨催发了一棵小苗,使她本来平实的生活开始变得倾斜鼓侧,不那么安宁平稳。因为到底医疗条件差,伤口愈合得慢,直升机大概找不到洛仓,不会来了,也不等了,只有耐心地养伤。好像整个卫生院只有他一个正式病人,和小林大夫一位医生似的。别的那些穿变了色的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不是喝得酒臭熏天,便是在麻将桌上消磨时光,男女都一样,甚至女的更能喝能赌些。他知道,这是太寂寞、太无聊而无法挣脱的苦闷发泄,不止一次有人对他说:“小林大夫太可惜了,可惜了,她投胎投错了地方。你看那小子没有,常来转转的公社秘书,早晚他会得手的……”
他问过:“他要娶你?”
她回答:“这里就这么几个人,选择的余地很小很小!”
“你愿意?”
她最初没有表示愿意,也没有表示不愿意。等到伤口快要痊愈,他给她讲,或者她问他回答关于洛仓以外那世界的一切,包括他去过的美国拉斯维加斯,她那亮亮的眼睛里充满惊奇神情时,对这位逡巡的公社秘书,其实也是一个年轻人,明显地开始流露出厌恶的表情,她说:“他太像拴着铁链子的狗!而且还想用这铁链子拴住我……”
“啊呀,老兄,”丁路大摇其脑袋,“你给那样一位村姑,灌输什么乱七八糟?”
“村姑?比你手里的明星强得多了!”
“那又怎么样呢?”
“你答应我,让她试镜头,或许能成为真正的明星。”
“要不成呢?”
“这样可以摆脱拴住她的铁链,得到所谓的自由!”
“Oh!MyGod!”导演爱作虚张声势的表演,双臂高举,做悲剧英雄状,“我们谁不被拴在一根木桩上呢!不过,有的绳子放得长些罢了!”
“行不行吧?你痛快说!”
“你刚回来时我就明确回答过:不行!”
“怎么不行?”
“口条不行!”
“你那宝贝明星谁不南腔北调,全找人配音!”
“可是会演戏!”
“唉,你说过的,越没演过戏的,演出的戏越真情,没有坏毛病。帮帮小林大夫吧!朋友一场,我恳求你。我好不容易才打消了她那小地方人的畏缩心理。真的,你把她弄到电影厂去看看,准压倒群芳!”
“对不起,我敬谢不敏!”
“你这老甲鱼,硬是不松口!”
后来,考察团结束任务回程途中,又经过洛仓,顺便把他带走了。整个卫生院,甚至整个洛仓都来给他送行,小林大夫也站在人群里,不知为什么不向前走过来和他握手告别,她仍是那样光彩照人,和第一眼见到她时一样。他在想,难道一切又回复到开始那样?他那开刀的创口有点疼,再比不上美的毁灭,更让艺术家心痛的了。
还是那辆翻过的吉普车,终于缓缓开动。小林大夫终于从人群里冲出来,只对他讲了一句:“老师,别把我忘了……”后面的许多话,他已经从那传神的眼睛里看明白了。
信笺纸仍摊在手边,只有他自己画的问号,在瞪着他,他简直懊悔死了……
我们总想唤醒什么?然而一旦真的唤醒什么,我们又显得那样茫然无措。他想,这也许是一种时代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