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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孤独

说实在的,她认为自己很浅薄,有什么思想值得敞开?她只求不受干扰。况且也无这个必要,大家笑的时候,你脸上也挤出点笑,大家说话的时候,你得凑趣说上几句压根儿不是你的本心话,何苦?

大概去了不到两个学期,发现越是陌生的人,倒越要了解你。你为什么来这偏远的学校教书?你是不是想逃遁什么受刺激的因素?你不会是在爱情上受了什么挫折吧?你解释说没有,他们不信,你越是想替自己辩护,他们就确认你果然便这样了。那个中学靠近城郊,有一片鱼塘,不大,但很清净,她总爱到那去看傍晚时刻鱼儿浮在水面,张开圆圆的嘴喋水的情景。那份清幽便体现在她和鱼儿的互不干扰上,她挺自在,那些鱼也好像很自在,至少没有被惊吓,没有什么危险感。当然,她也同样,很是开心。

过不多久,便有渐渐熟的熟人告诉她:“你肯定失恋得很痛苦,你……”对方欲言又止。

她懒得辩白,也懒得询问,她最懒得说许多没用的话,转身就要离开。

“听说,校长怕你轻生,寻短见呢!”

她这才悟到书记找她谈过一回话,说来说去,也不着头脑,平白无故检讨起来,说什么对新来的同志关心不够。敢情有几封同学寄来的信,贴的并非什么纪念邮票,始终也未能收到。原来,起因在这里。她想不通,难道一定偏要用打扑克、闲聊天、逛马路的方式去消磨时光,才算是标准的生活方式?为什么就不允许去看鱼?碍着谁了吗?

她记起来,校医一定要陪她去合同医院看病,一看挂的号,是精神病科,她火了。不过她发脾气也不是大吵大闹,暴跳如雷。很平心静气地跟校医说:“你坐坐,我去去就来!”

这一去,再没回到原来的那中学,还是她爸去把行李搬回。他通过教育局的朋友帮助,她到底回到附中。她想,也许熟人多,并不坏,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何况还有爸爸在。可以省去许多话,许多绝对浪费唾液的话。

没想到又出来了一个未婚体育教员。

那位老教师还来劝说她爸:“再合适没有!”

她爸也赞成:“我看大刘够老实的。”

她真想火,干吗自己不安生,还要搅得别人不安生?是不是人人都有干预别人的权利,和接受别人干预的义务?我就不想恋爱,不想结婚,干吗偏老是和我提那位体育老师呢?我半点不喜欢这种撮合,俗气透了,难道还要我跳起来大声喊不同意吗?你们总问我为什么?其实我不为什么。我希望安生,我希望在人们的好奇心之外。你们越是非要我和大家一样,我还偏不愿意照你们教诲的那样去做。

也许她想逃脱,这才常常到观音巷去寻觅片刻清净。

慢慢地,也越来越不记恨她妈了。原来她断然绝迹那湿漉漉的小巷,就因为那井台,那皂荚树,那斑驳的门扉,那断砖铺的坑坑洼洼的路,那瓦松,那古老影壁墙上的苍苔,都和她妈相联系的。她恨那抛弃了他们父女俩的妈,所以再也不愿看到这一切足以勾起回忆的东西。现在,那个或许是忘恩负义的女人死了,她也在最后晤面中似乎悟到了一些什么,也许这悲剧酿成的主犯,不仅仅是她妈吧?

当然,也因为顺路。

不过,若是为了那片刻的宁静,即使多拐点路也是值得的。

她现在才能体会,她妈搀着她在小巷里走来走去的情由了。从她蹒跚学步起,一直到扎起小辫进幼儿园,上小学,一直到她妈随那位被诅咒的音乐教员离开这座城市,她和她爸随即搬出观音巷为止。横竖这里冬天不算太冷,夏天又不十分炎热,她的小手捏在她妈的绵软的手心里,踩着那一块块像龟背似凸起,而又碎裂成几条细纹,细纹里又有些青苔悄悄生长的断砖。回想起来,她妈也许并不愉快,一个把爱化作教诲,化作无数的禁忌,化作唠叨,化作对生活进行无休无止教导的丈夫,这种蜕化了的爱,不是所有女人都能承受的。

“你最好不要穿裙子!”

“你是教师,学生的榜样!”

“你千万别总是面露笑容,要庄重些!”

“求求你,这件紧身衫外面再加件罩褂吧!”

“请你讲课时一定按教学大纲,不要离题。李清照的词当然是千古绝唱,可也有消极因素!”

“你干吗跟校党支部争用油印机,哎哎!”

每逢她爸用一种唯恐树叶儿掉下来打破头的恐惧心态,绘声绘色对她妈讲述的时候,她妈唯一可以逃脱的办法,就是靠她纠缠着妈妈出去溜达了。

这种令人痛苦的教诲,太多,太多。

后来,她当了教员,尽管是他的女儿,也觉得她爸那殉教士的神气,是对神经的一种可怕折磨。又是为了穿裙子,她爸门牙掉了,还未镶上,像瘪嘴老太婆似的叨叨:“多少年来,我对你妈讲过——”然后,以这种人特有的惊人记忆力,告诉她一桩一桩事例,哪一年哪一位女老师穿了裙子,她的班发生男生给女生写情书的可怕现象。又是同样的原因,由于裙子,某个班男生闯进女生浴池。还是和裙子有关联,女教员晾晒三角裤衩,正好是耻部的地方,被人用剪刀铰破。“啊啊!芬,你可是为人师表的人,你的一举一动影响着一代青年……”

她想,她妈领她出去散步,也许是为了不致被这些说教逼得精神分裂吧?

不仅仅是她爸那张诲人不倦的嘴巴。

观音巷很细很长,她年幼时期,几乎家家都是独门独院,不像今天一个院里塞进好几户。现在,白天去到那条肮脏的巷子,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这里曾有曲径通幽的诗情画意。近两年天气偏旱,青苔消退了,井水干涸了,皂荚树也不那样树叶婆娑了。但人丁却可怕的繁殖起来,挤得连麻雀也无法安生了。过去,巷子里人迹稀疏,脚步声能从影壁上撞出回音。现在,她从那里一过,像跌进人海,淹没她的是数不过来的嘴,不听便知在身后议论她些什么。什么老处女啦!苦恋啦!跳湖自杀未遂啦!精神受到刺激啦!想嫁给体育教员不成,害了单相思啦!……

中国人的嘴!她不禁打了个寒噤,它也会变相吃人。

所以她只有早早地去观音巷,在朦胧中,那影影绰绰的狭巷旧弄,还能找到昔日的韵味。没有讨厌的语调,没有厌恶的眼光,更没有窥探、盘查、审视、盯梢、告密、揭发等等干扰的幽静环境,你可以用你的心去感知生活的美,世界的美,和人,一个绝对是人的人,那种难以描绘的美。

她妈死了以后,那个打电报给她的女孩无意中说的,她妈并不爱那音乐教员,她相信是这样。还告诉她,她妈在高烧谵妄状态中只喊一个人的名字,那便是她。

“小芬,小芬!”她似乎听到她妈在呼唤。

其实是妈妈愿意跨过那一步的吗?起因在今天看来,简直是可笑的。只因为她和那位刚离婚的音乐教员,悄悄地在音乐教室里,用钢琴伴奏合唱了一支《秋水伊人》。就是这首今天到处在唱的歌,在那些大惊小怪的年头里,便被人告了密。那时还没有如今的新花样,什么第三者插足,干脆说是道德败坏,思想堕落。

她记不得她父母曾经有过别的离婚夫妇那种死去活来的争吵,要不然也不会有她爸追着,几乎差点跪下哀求,要她妈留下的场面了。观音巷又细又长,足可以有回心转意的时间。不,她妈还是义无反顾地和井台、和皂荚树分手,身影消失于巷外的人流里。

她,恨她妈的原因,也就在这一点。

观音巷来的次数多了,在那片刻的宁静,成为她幸福的享受——谁也不来干扰她那颗孤独的心——一刹那,她的心感知到如果是她,而不是她妈,或许走是正确的。

为什么不走呢?这么许许多多的嘴。她现在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就闹得她焦头烂额,躲都没处去躲,何况她妈那时犯了无罪之罪!

妈,你没有错!她突然肯定了她妈的行动。

她豁然开朗了,是这样,错的是不把人来当人尊重的人!

她已经来过观音巷许多次了,还没有像今天这样悟透过,她甚至想喊出声来:妈,你走得对,做一个终生忏悔自己无罪之罪的奴隶,还毋宁死去!你悔恨一辈子,付出了血和泪的代价,可你获得了自由!

“妈,你是对的!”她的声音果然在巷子里响了起来。

突然,她听到身后有人怯生生地招呼:“芬……”

她一惊,站住,回身,雾很浓,是她爸在叫她,但憧憧的人影,又似乎不止他一人。她明白了,鱼塘的故事又要重演,这回怕不是精神病科,而是疯人院了吧?怪不得昨晚她爸忽然被学校请去,回来后脸上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想问问的,懒得张嘴,又怕他没完没了的絮叨,谁知却为这事。后来在临睡前,她爸哭丧着脸嘱咐:“芬,别去那个观音巷,好不?那么大早……”

敢情这片刻的宁静,还有许多双眼睛?这世上有如此众多的特别关心别人的人,是幸福,但太多的幸福便成灾难。她觉得好笑,又有点想哭,太累人了,这世界!

她没有答应她爸,继续自己的路程,她想起了她妈,应该去寻找一块净土。

也许永远没有净土,但要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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