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近常常到观音巷去。
自从母亲在北方患了不治之症离开人世以后,她倒格外想念她了。那种怨忿的情绪,随着她的痛苦的死亡,终于淡了,或者竟消失了。
她到观音巷去,连她自己也捉摸不出,究竟为了什么。是追忆儿时那短短的甜蜜?是留恋那湿漉漉、滑腻腻的长满青苔的井台,和井台旁边那棵又大又高的皂荚树?是回想似乎再也得不到的宁静、平和、恬淡,只是钟摆在陪伴的永恒?
不管怎么说,顺路,经过观音巷,把自行车靠在那儿,站一会儿心里就舒展些了。于是能记起许多往事,包括她母亲,包括她父亲,包括她曾经认识的观音巷里的,和她父母共事的那些很好很好的人。尽管他们全不在这巷子里居住了。可在她记忆里的这条巷子,仍旧是这些熟悉的面孔。所以,她只是早晨早早地来,那时,巷子还没有醒来,睡得很香。即或碰见个把人,还带着残梦,挣扎着去上班,也不会破坏她记忆中这条巷子原来的氛围。静谧的、安详的、旧时的观音巷,除了牵牛花从墙头爬出来,各家各户谁也不去干预谁地生活着。甚至连吱吱喳喳的麻雀,都守着各自的院落,在檐头嬉戏,在院里跳蹦,似乎也不大到旁边别家的院子里去。
她记得,她就认得她家的麻雀,好像还有名字,一个一个给它们叫着的。
一直没来观音巷,她自己也纳闷,说不来就再不来。她爸说过她的性格,过分内向,孤僻,有点怪,不大合群,冷漠,什么事爱在心里藏着,你最好别问,那是不能侵犯的领地,而且惹火了,她什么都能豁得出。
“我是这样吗?”她问她爸。
她爸苦笑。
现在,她妈死了,似乎一切的结都打开了。原来她不来,因为她妈是在这条巷子里,抛弃了她爸和她走的。她记住她爸那无声的悲哀,记住追赶着她妈,拽住她的手而被她甩掉的,那绝情的场景。人死了,是在悔恨中死的。这一点她深信不疑,她妈后来的丈夫其实很乖戾的,脾气不好,性格粗鲁,这都可以容忍,主要是品格上的弱点,却是她妈始料未及的,相比之下,她爸的老实到懦弱的程度,也比虚伪得总在演戏要好些吧?
悔恨是剂毒药,并不比不治之症给她带来的痛苦少些,直到垂危阶段,她丈夫前妻的孩子拍来个电报。
她坐火车去了。她爸去替她请的假,她讨厌说许多话。
她原来打定主意不去,干吗去?她问自己。后来,她爸央告她去:“芬,去看看你妈吧!求求你,拜托你了。”也怪,她冷冷地说:“爸,你忘了你坐在那儿掉泪,可哭不出声!”
“还提那些干吗!还提那些干吗!”人老了,话就碎了。
他从不恨他离婚的妻子而且也没有续弦的意思。每年秋天女儿照例要咳嗽一阵,正好开学以后。于是他给女儿弄药吃,而且还总会说:“你妈也这种体质,说实在的,都不是当教师的材料。”好像他们不曾有过离婚的事情,好像他妻子到教师进修学院是暂时离家似的。最使女儿不快的,每年夏天晒伏,她爸总把她妈没有带走的,还是五十年代穿的旗袍之类的旧衣服晾在晒台上,气得她什么似的抢着收回衣箱里去。而多少有点窘态的父亲,总是用另外的理由辩解:“干吗干吗!晒晒不霉不生虫嘛!”
她在火车上想,她妈也未必不后悔,只是既已跨出那一步,决不肯回头罢了。“性格悲剧”,她爸的同事有时议论起来给她妈下这个评语。“是‘性格悲剧’吗?”她总怀疑。
她记得,她妈,年轻又漂亮的妈妈,拉着她的小手,在观音巷里,井台旁,皂荚树下走过的情景,那些邻居们和善的温馨的眼光,她至今还存留着这种依稀的感觉,人们其实是很喜欢她,或是她妈的。观音巷好长一段房子,都属于她爸她妈教书的那个师范学院,所以,彼此间除了邻里关系外,还多一层同事友谊,那种亲切,也就自然而然地要表现在偶尔碰面在巷子里短短的交谈。她已记不清当时那些谈话的具体内容,但气氛,一种更多是温良的、融洽的气氛,却实实在在地在儿时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只是清晨,在这没有多少人走动的、静悄悄的巷子里,还可以稍稍体验一下那种曾经有过,现在倒成了一种憧憬的梦境。她相信那是梦,儿时的梦,有时,甚至怀疑自己的记忆是不是可信。如今这巷子着实的肮脏破烂,从巷口走出来的一个个人,满面浊气。所以她宁愿早点起床,尽可能少点接触到这些打量她的眼光,她讨厌种种骚扰。
妈妈死了。见了一面,什么话也说不出便离开了人世。
她总算在妈快闭上眼睛前,让她瞧一下被抛弃的,已经长大了的自己。她后悔也许不该来的,如果为了报复,她妈早已受到了惩罚。但坐到她妈身边越是想让那颗垂危的心得到一些安慰,偏偏却又使那颗心越发的破碎。
其实,完全是她妈妈的错吗?
未必。她在想。
现在,她在她妈妈曾经教过书的课室里,继续讲授也是她妈妈讲授过的语文课,她一字一句地解释给观音巷的孩子们听。这是她爸到学校来领工资时,踱步在教室外面,留下的深刻印象。等她放学回来,当件事地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她。“芬,我真的产生了一种幻觉。”
她说:“可我记得,那时的孩子,不这样猴头猴脑!”她又觉得不够,添了一句,“一个个贼眉鼠眼!”
她觉得她爸不是一个会幻想的人,那样,也许不会离婚了。他习惯教科书式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人是好人,但好人未必值得爱。她妈像她这种年纪分配到这个师院附中来教语文,她几乎不能摆脱地,而且无法选择地嫁给了她爸。“好人,绝对的好人!”每位同事都这样劝导着,“除非你有了朋友,有吗?要没有,你再找不到像徐老师这样心地好的好人啦!”
徐老师,就是她爸,一直也在教师院附中的数学,现在退休了,他对女儿说:“我以为我回到了二十多岁,我以为课堂里是你妈,哎!……”他是规矩人,说到这里竟为自己的非非之想,而多少有点羞愧。
她压根也弄不明白,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好奇心,无论在哪里,学校里这样,家里也这样,同她爸爸在一起,也挡不住这些她着实穷于应付的好奇心。你的一切一切,你的行动,你的举止,你的穿戴,你说的每句话,你做的每件事,都逃不脱别人好奇心的范围。哪怕坐在教研室里备课,大家把眼睛盯住教材;或者,有人埋头改学生作业,静悄悄地,外面传进来课室的朗读声,体育老师的口笛声,尽管这样,她一点也不是神经过敏,她总有一种感觉,别的老师们还会从书角边滑出一丝打量的眼光,或者,从小山似的学生作业后面,抬起头来瞅她一眼,几乎忍不住地要想了解她,知道她。
不是恶意的,她明白,至少,不完全是恶意的。
人大概有一种愿意和别人交流的本能,但在某些人身上,这种本能变得越发的强烈,恨不能穿透你的五脏六腑,于是,徐芬就有被人剥光了衣服的羞耻和苦痛。想躲又躲不了,而且你也找不到理由,不许别人对你产生好奇心。
因此,这绝早时刻尚未睡醒的观音巷,使她流连。尤其那似雾非雾的水汽,还未亮透的清晨时刻,那朦朦胧胧小巷里可见的幽深晦暝的景色,似乎把她团团裹住。她有了一种说来可笑的安全感,不用害怕那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
岂止好奇心呢!
还有许许多多的关心,过分的热心。她,一个已经到了结婚年龄(也可以按照那些好心人的说法,已错过了最佳婚龄的女教师),连对象、朋友也不曾有过的人,似乎成了师院附中的一块心病。你长得并不丑嘛!你好像也没有什么隐衷?你身体也看不出有什么病?你的精神状态也无异常表现?你为什么落落寡欢?你为什么不合群?你为什么话这样少?当然她估计得到,不出多久,又会有人议论,她干吗总去那条观音巷,而且还是大清早?
她终于想通了她妈妈到底为什么嫁给了她爸爸的原因,正如现在,有些生怕她安静的老教师,在想方设法把她和那位教体育的一米八〇的大个子结合在一起。
其实她对体育教员也并无什么恶感,但一听人们说:“他多棒,那身体多壮实!”她就烦了,又不是配种!
她一般不大愿意和人谈太多的话,她爸知道,谈不上三五句,便没话了。然后就得你问她,而且问一句,答一句,问多了,连答话也没有,只是嗯嗯啊啊。终于,毫无反应,你不论讲多少,她耳朵里似乎塞了棉花。
她倒喜欢思索,倒也未必想得那样深邃,但她特别喜欢一个人在这悄没声的小巷里,自己对自己在心里交谈:“难道因为体格健壮,就值得爱吗?而且,我弄不明白,为什么偏要去爱一个什么人不可?我不想谈恋爱,不照你们说的那样去爱谁,行不行?……”
她妈和她差不多年纪到附中来教书的。
她妈要比她更有魅力些,也比她开朗些,活泼些。这一点她记得清清楚楚,小时候,妈妈总爱领她去逛公园,划船。暑假还同其他老师一齐到离城很远的地方去野游。这样的活动,她爸一般不大愿意去。强拗了他去,也玩得别别扭扭,大家扫兴,妈妈也扫兴。徐芬觉得她身上更多的是她爸那种内向性格,不过还没枯燥乏味到像她爸那样罢了。既然去野游,自然当该玩到尽兴,又不是在学校里,长幼有序,她爸一辈子做人谨慎,还那样规行矩步,弄得他人也随着拘拘束束的。随便一件事情,他必得认真得要命,游玩嘛,那么多约束,还有什么劲?随手扔掉糖纸果皮,你嫌不讲文明卫生,捡起来得了,用不着一个劲地教诲。谁爬到山高处,累了,满头汗,迎着凉爽的山风,敞开胸襟,她爸又会循循善诱地告诫:“小心感冒着凉!”
没意思,真的。干吗管那么多事?当老师的职业病?
有一段时期,她在家里,在爸爸目光底下,不知是站着好、坐着好,还是躺着好。他当然是好心,但好心多了成为负担。
她妈肯定在大家热心的关照下,嫁给了她爸。
有一位老教师,退休了,也来关心她:“我看了,这体育老师可以,身体多棒!听说,人也可以,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后来,她从这位老教师的嘴里,知道了她妈妈从外地分配到附中来,也已错过了最佳婚龄。全校当时只有她爸未婚,虽然年龄比她妈大得多,可他是骨干教师,而且老实,是个绝对的好人。不知道是她妈无可挑选,只好认命,还是错把对好人的同情怜悯,当做了爱,遂下嫁给她爸。但最后终于离婚,说明了她妈不完全是真正的爱。
她有点原谅她妈。
这老教师当年肯定也对她妈的婚姻热心过的,也许中国人有种喜好干预别人,不管对方接受与否,也要插手的习惯。从校长到书记,从教研组长到班主任,从老教师到看门的老大爷,都向你表示出一种过度的关心。传达室信插里有你一封信,你去取的时候,准有好几双眼睛盯着你。老大爷是一个,从老花眼镜上面跳出一双笑眯眯的浑浊的眼球,似乎在问:信里写什么?信里写什么?
没办法,上上下下,都在关心她,一种受不了的关心。
现在,整个附中也只有体育教员未婚。天哪!她岂但原谅她妈,甚至同情她妈了。
她从师范学院毕业以后,本可以留在附中的。她要求调得远一点,到人地生疏的地方去教书,免得熟人多,喋喋不休地要说许多话。有些话根本不想说,而且也无必要扯到天气的好赖,她从来不认为今天气温比昨天高一度或者低一度,有什么了不得。她更厌烦得要命的,熟人就仿佛有资格了解你心底里想些什么:你为什么不做声?你为什么闷闷不乐?你为什么跟大家隔着心?你为什么不敞开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