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夏老有他的天真,“说得好好的呀!要变,起码得问问我吧?”
江斌嘴上不说,心里埋怨:你在海滨浴场,人家怎么听取你的意见?怨天尤地也来不及了,只好说:“算了吧!夏老!”
“不!”夏老说,“找他们谈谈,亡羊补牢嘛!”
“共产党的事情,您老还不明白?决定了就不会变,哪怕错了,也要错下去,以后再平反,再改正,再落实政策。”
要在过去,他决不会当夏老的面,讲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否则,怎么叫德才兼备呢?反正如今也不是储贰了,倒觉得失去了王封,相对来说是一种精神上的松绑,用不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那样谨慎小心,连咳嗽都得闷在嗓子里不出声才好。阿弟就比他自在痛快,想什么时候打喷嚏就给你来个响亮脆生的。谢天谢地,丢掉所长固然可惜,但得到解放也还划算,中国人最善于寻找心理平衡,只好这样自慰。
但一听老人问起这个张晓是通过什么路数上来的,江斌又不宁静了,输给这个对手真不光彩。这小子,十有八九是个阴谋家。“透得蹊跷!”他只能下这样的结论。
“昏君哪昏君!”夏老叹息不已。
不多久,底牌亮出来了,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什么密也保不住,党组讨论人事安排时,是昏君拍的板,绝对的一言堂:“边缘所就让那个张晓接夏老一摊吧,我看行,要敢于用新人,还用得着讨论吗?还有其他不同意见吗?好,我们接着谈别的所!”
这话夏老、江斌听了莫名其妙,小丁传来消息,阿弟听了也莫名其妙,这就透着玄。不过,人心叵测,夏老和江斌认为阿弟机锋不外露,更可怕。
于是便有各式各样的推测,阿弟和昏君沾亲带故?昏君是他父母的老战友?拜把子弟兄?但谁都不记得阿弟曾经和昏君有过什么来往,说上一言半语。于是又有人设想也许阿弟另有途径,与昏君秘密联系而不为外人知悉。如今拍马屁层次很低,露骨到了恬不知耻的地步,说不定阿弟是超水平的走上层路线专家,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倘若果真如此,似乎还应上升到院领导机构,但也就到此为止了,令人糊涂,莫衷一是。
说实在的,最惶惑的还是张晓本人,究竟何德何能何机缘何背景被擢升,简直成了一个斯芬克斯的谜。所有这些似是而非、无中生有的议论,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对于诸亲好友的询问,一律嗯嗯着支应,他知道好奇心的最佳应付办法,就是见怪不怪,其怪自灭,要不就打喷嚏,他有鼻炎毛病,没办法。
他对这位昏君一向持摇头态度的,来院主持工作数年,了无建树,唯一的政绩就是引进了麻将,地道国货的高级智力游戏。除此以外,说他懵懵然也不为过。但昏君有时也不昏,史书上有记载,昏君偶然间行出些德政并不奇怪,张晓只好这样自圆其说,否则就难以理解他当所长而江斌落榜,若不是昏君的一时清醒,恐怕该说是更加昏聩的行为了。
干部处长老周照例要给办许多手续,也抑制不住想问个虚实,为什么一把手如此这般地高看抬爱张晓,迂回包抄向他提出问题。当然很礼貌,这种人总是随领导风向标转动。所以那天党组会上,遛出来这匹黑马,弄得老周措手不及,未等反应过来,一把手一锤定音说就是他了。其实当时老周应该提醒一句,这个张晓连干部预备名单也没上呢!考察得很不全面,但昏君分明不想讨论,这样,准备好的有关江斌材料,又塞回档案袋里。阿弟既不证实也不辩解,你说我听,老章程,只嗯嗯,不搭讪。老周算服了,“这小子纹丝口风不露,城府够深的。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看他多沉得住气。”因为从干部登记表上知道他在某大学读书,而一把手也在这大学当过党委书记,老周一拍桌子,“有了,我看哪,没准“文革”期间,他保护过这位麻将院长吧?”派人去查过,并无其事,张晓早在“文革”前毕业,一直在北京工作,因为夫妻两地分居,才调到边缘所的。
“反正此人不可小看。”认准他是昏君的嫡系。
这种说法随后被人演义了,昏君若不是阿弟保护,早被造反派砸扁了。江斌倾向于这一说,因为夏老和他和那位小丁,就是同一学府出来的,互相照应多少有些。他说:“看他现在,知他过去,昏君永远是昏君,不过,他能感恩图报,赏阿弟一个所长当当,又有了点人情味!这也许是昏君比暴君稍微可爱的缘故吧!”
夏老摇头,觉得他这位弟子近来言辞过激,“江斌,恕我直言,你也回想回想,有没有遭忌的地方?树敌没有?得罪谁没有?跟人过不去没有?给昏君留下过坏印象没有?”
江斌扪心自问,在所里同事中间,难保有不够检点之处,但对于领导层,总是毕恭毕敬,谨言慎行的。甚至如今阿弟当了所长,虽恨不得给这卑劣的家伙以致命一击,但中国人最讲现实主义,深明大义,而且有先把自己禁起来的优良品德。所以,江斌也只能在心里咬牙切齿,或者叫腹诽,表面上却亲亲热热,比早先更密切些。
“麦克·泰森怎样?”
“那还用说,拳坛的王中之王!”
“他的钩拳真厉害!”
“防不胜防!”
他们谈得很投机,在拳击上,有共同语言。因此,他找不出自己有什么失误,败在阿弟手下。
“那么,究竟因为什么呢?”
这道难题,快成夏老和江斌的哥德巴赫猜想了。还不妨说是整个研究所、省科学院的一道解析不开的方程式。
小丁终于到威斯康星去了,很凑巧,院长也去美国考察,同在上海的虹桥机场见面了,不过不坐同一航班。她笑着打招呼跑过去:“院长!”
院长还记得她,看来他并不昏:“啊!你不是夏老的女儿吗?怎么样,你爸爸退下来可以多做些学问了!”
小丁懒得费口舌跟他更正身份,横竖她也不打算回来的了。“学问在做——”她突然调皮起来,“不过,很不开心呢?”
“哦,哦,可能是我们照顾不周啦!”
“他老人家不放心边缘所!”
“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不怎么喜欢张晓呢。”
“张晓是谁啊?”昏君好像从来没听过这名字。
“边缘所的所长!”她不胜诧异地,“您提拔的他呀!”
“哦,哦……”好一阵,他点点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那个打喷嚏的家伙!”他笑了,因为美国之行使他很开心,夏老的女儿又是这样轻盈可爱,“有一回你爸爸作报告,他打了个喷嚏,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所以……”
机场广播器响了,他该登机了,话未说完便随那个大考察团走了。
小丁望着昏君走去,想起那一对拳击手,竟是那样打赢打输的,她怎么也忍不住,迎着玻璃窗外的明亮阳光,好像存心似的,冲那背影,打了个挺响亮的喷嚏。他竟然站住了,回转身来,看看她,会意地笑了。
她向他招招手,也笑了起来。
细想想,觉得挺有意思的;再细想想,又觉得挺没意思。到底有意思,还是没有意思,也许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