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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生死关头见肝胆——文人的气节

第二类是想到自己的同时,也顾及他人的,只是相对少数;

第三类是只想到他人,而不顾及自己的,那是绝对的少数。

最后这一类人,或流星一闪,或惊鸿一瞥,但在一个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如划破黑暗夜空的一道光亮,熠熠生辉。对大多数并非沦为物质侏儒的人来讲,仍具有超越于时空的震撼力。张煌言,就是这样的例子。

明清易代,东南一带,抵抗是最为剧烈的,清军杀戒大开,疯狂镇压,也是最为残酷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陷城”、“舟山焦岛”……都是载之于史的惨案。中国人,说来也颇怪异,其实很软弱,到了生死关头,还相当骨头硬;其实很怕死,到了节骨眼儿上,还相当不怕死。所以,江、浙两省的老百姓,在反抗清廷的武装斗争中,表现得最为英勇。一路南下的清军,燕赵齐鲁,几乎没有遇到什么反抗。而到了江南,则寸步难行。国学大师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里,这样赞叹:“以明末人物言之,较唐、宋之亡,倍有生色,以整个力量,亦为壮旺。”

东南人民的武装反抗,直到顺治朝的中后期,才算稍有平息。一方面,南明鼠窜境外,郑氏困守台湾;一方面,清廷刚柔兼施,并行剿抚绥靖,中国人在勒住脖子的状况下,要是能够稍微透得过气来,基本上是信服现实主义的,很满足于苟全偷安、低头求生的,老百姓也就渐渐习惯清朝的异族统治。反清义军,一支一支地偃旗歇鼓;复明志士,一个一个地服膺新朝。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势已去,人心已散,聪明者,不聪明者,都不得不走这条剃发留辫、胡服左衽的路。这其中,惟有张煌言,坚持到最后,坚持到剩下数十残军,既不改弦易辙,更不俯首称臣,仍飘泊在近海孤岛上,高擎义旗,屹立不倒。

他不是不了解这个必败的结局,中国文人的清醒,再没有比在这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时刻最冷静的了。国没有了,家也没有了,他的头脑被腾空之后,便有足够的思考余地。他不能不赞同钱肃乐之上疏所言:“目前时事,国有十亡而无一存,民有十死而无一生,若不图变计,不知所税驾矣!”接下来,不能不反心自忖:难道因为无一存,无一生,就裹足不前,坐以待毙吗?难道因为知其必败无疑,必死不可,就袖手观望,引颈就戮吗?

中国人到了情势危殆的生死关头,马上就会分化为聪明的一派,傻瓜的一派,和既说不上聪明也说不上傻瓜的一派。归类,是每个人要做的第一件事,这可是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所说的“活着,还是死去,这可是个问题”的生存抉择。你是做聪明的一派,也就是认贼作父的投降派呢?还是做傻瓜的一派,也就是宁死不屈的抵抗派呢?或者,做那种既说不上聪明也说不上傻瓜的一派,也就是既不投降也不抵抗的听天由命派呢?张煌言之了不起处,就是他的“鲁阳挥戈”精神,明知其败,也要战斗到底。

中国人爱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张煌言造了将近二十年的反,虽然也还是不成,但能让大清王朝心神不安,让浙省要员睡不着觉,这就很令为文人者长出一口气了。这个张煌言不光会写诗,而且会打仗。虽不是行伍出身,却不让职业军人。黄宗羲在其《兵部左侍郎苍水张公墓志铭》中,有一段精彩文字,极写张煌言之智勇,之胆略。他全盛时,兵不过万,船不满百,但他懂政治,懂大局,懂得联络这些反清力量,一致竭力戮贼。

明年(即公元1659年,顺治十五年)五月,延平(郑成功)全师入江,公以所部义从数千人并发。至崇明,公谓延平:崇沙,江海门户,悬洲可守,不若先定之为老营,脱有疏虞,进退自依。不听。将取瓜州,延平以公为前茅。时金、焦间铁索横江,夹岸皆西洋大炮。炮声雷轰,波涛起立,公舟出其间。风定行迟,登柁楼,露香祝曰:成败在此一举。天若祚国,从枕席上过师,否则,以余身为齑粉,亦始愿之所及也。鼓棹前进,飞火夹船而堕,若有阴相助者。明日,延平始至,克其城。议师所向,延平先金陵,公先京口。延平曰:吾顿兵京口,金陵援骑朝发夕至,为之奈何?公曰:吾以偏师水道,薄观音门,金陵将自守不暇,岂能分援他郡?延平然之,即请公往。未至仪真五十里,吏民迎降。六月二十八日,抵观音门,延平已下京口,水师毕至。七月朔,公哨卒七有,掠江浦,取之。五日,公所遣别将以芜湖降书至。延平谓芜城上游门户,倘留都不旦夕下,则江、楚之援日至,控扼要害,非公不足办。七日,至芜湖,相度形势,一军出溧阳以窥广德,一军镇池郡以截上流,一军拔和阳以固采石,一军入宁国以逼新安。传檄郡邑,江之南北相率来归。郡则太平、宁国、池州、徽州,县则当涂、芜湖、繁昌、宣城、宁国、南宁、南陵、太平、旌德、贵池、铜陵、东流、建德、青阳、石埭、泾县、巢县、含山、舒城、庐江、高淳、溧阳、建平,州则广德、无为、和阳,凡得府四、州三、县二十四。江、楚、鲁、卫豪杰,多诣军门受约束,归许祃牙相应。当是时,公师所过,吏人喜悦,争持牛酒迎劳。父老扶杖炷香、携壶浆以献者,终日不绝,见其衣冠,莫不垂涕。

一个文人能打出江南这半壁江山,真是应了“乱世出英雄”这句名言。这个张煌言,做出如此泼胆的天大事业,让已经坐稳江山的大清王朝,倾其全力来对付,来收拾,足足花了二十年工夫,未能得逞,未能敉平,那是何等厉害的角色?黄宗羲在《墓志铭》中赞叹:“于时海内升平,滇南统绝,八闽澜安,独公风帆浪迹,傲岸于明、台之间。”试想一下,如此迅风疾云,纵横江海,转战不歇,至死不悔的志士,成气候时,沿江入皖,坐窥南京,不成气候时,挂剑孤岛,划海而治。顺治一朝十七年,未能将其扑灭,如今康熙皇帝登基也已三年,张煌言还扼守着一个约数平方公里的岛屿,那大概是大明王朝的最后一块土地了。居然用旧朝正朔,居然存故国衣冠,居然与大清王朝为敌到底,这一切,都是这个文人所为,实在是中国文学史值得大书特书的一件事。

张煌言(1628—1664),浙江鄞县人。字玄著,号苍水,崇祯举人。他之这样做,是一种必然。首先,一个人的性格,往往决定命运;其次,一个时代的潮流,往往决定人生趋向。他别无选择,必得这样做,也不能不这样做。明知其大势已去,明知其败局已定,明知其不可为而为,明知死路一条也不犹豫动摇,哪怕洒热血,抛头颅,在所不惜。在这个世界上,中国文人总是把自己与这块土地扭结得最紧,总把自己与国家、民族的命运扭结得最紧,说不上生死与共,至少也是休戚相关。1644年,崇祯吊死煤山,1645年,清军大举南下,连破扬州、南京、嘉定、杭州等城。大军压境,战火燃眉,或臣服,或抵抗,或做顺民,或存故明,时年二十四岁的张煌言,作出自己的抉择。张煌言从家乡鄞县来到府城宁波,先后与钱肃乐的义军。与张名振的义军,与郑成功的义军,初期,驰骋宁绍,转战浙东,中期,三渡闽海,四入长江。转战千里,出生入死,屡败屡起,战功显赫。后期,只剩下他一支义军,坚持抗清斗争十九年,成为清朝政府芒刺在背的心腹之患。

所以当这块土地颠覆震荡,当国家、民族面临危机,最先触动的就是这些读书种子、文化精英。李世民给萧瑀的一首诗:“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勇夫安知义,智者必怀仁。”便可了解在明清易代之际,为什么会有如此众多的爱国文人,表现出忧国忧民的情怀、大义凛然的斗志、宁死不屈的节烈,前仆后继的精神。在改朝换代的这段岁月中,仅以文人为例,如张煌言这样的为捍卫自己的价值观,与异族统治者,进行殊死战斗而殉难者,可以开列出来一个很长很长的单子:

刘宗周,万历二十九年进士,1645年,南京、杭州相继失守,绝食而亡。

史可法,崇祯元年进士,1645年,坚守扬州,城破被俘,清亲王多铎劝降,宁死不屈,遭杀害。

左懋第,崇祯四年进士,1645年,北行议和,不辱使命,清摄政王多尔衮亲自劝降,不从,被杀。

夏允彝,崇祯进士,1645年,因清兵进松江,其友人皆及难,乃赋绝命辞,投深渊死。

侯峒曾,天启五年进士,1645年,率领嘉定军民据城反抗,城破,与二子投水。气未绝而清兵追至,父子三人皆遇害。

朱大典,万历进士,1646年,守金华。城中有火药库,恐陷后资敌,在清军攻进城后,引爆自杀。

黄道周,天启二年进士,1646年,在婺源为清兵所败,被俘,在南京被杀。

万元吉,天启五年进士,1646年,坚守赣州半年,城破,投水自杀。

吴易,崇祯十六年进士,1646年,夺敌辎重,再屯太湖,战败,被俘杀。

张家玉,崇祯十六年进士,1647年,受困增城,兵败自杀。

陈子龙,崇祯进士,1647年,联结太湖兵,谋再举事,事泄被俘,乘隙投水死。

陈邦彦,举人出身,1647年,因城破被俘,不降,遭杀害。

夏完淳,诸生,夏允彝之子,1647年,起义失败,被捕,牺牲时年仅十七岁。

钱肃乐,崇祯十年进士,1648年,兵败连江,忧愤至甚,呕血而死。

黄毓祺,天启元年恩贡,孤身起兵抗清,1648年被执,不降,死于南京狱中。

何腾蛟,举人出身,1649年,湘潭被俘,绝食七日,不屈而死。

瞿式耜,万历四十四年进士,1650年,守桂林,清兵入城,逼降不屈,从容就义。

……

“清人入关,遭遇到明代士大夫激昂的抵抗,尤其是在江南一带。他们反抗异族的力量是微薄的,因其非世家贵族。然而他们反抗异族的意识,则极普遍而深刻。随着社会文化传播之广,北宋不如南宋,南宋不如明末。”(钱穆《国史大纲》)

在吴伟业的《鹿樵纪闻》、戴名世的《乙酉扬州城守纪略》、陈贞慧《过江七事》,以及《东南纪事》、《浙东纪略》等清初著作中,还有很多这样可歌可泣的人物和故事,张煌言只是最后将这段抗清斗争史,画了句号的英雄人物。在中国文学史上,以文名而振者为绝大多数,后世读者,多记住的是他们的作品,而不大说得上他们在世时的行状。但是,同是这部文学史,还有极少数的优秀分子,既以文章名天下,更以人品存青史。张煌言就是这样一个诗人。他的诗,激昂慷慨,忧国忧民,可以用“饮血吞泪,气壮山河”八个字来形容。

甲辰七月,张煌言孤岛被执,被押至定海,万民拥至,他向大家屈膝,叹息功败垂成,大家也向他顿首,默默垂泪。

他写下了这首诗:

何事孤臣竟息机?鲁戈不复挽斜晖。

到来晚节同松柏,此去清风笑翠微。

双鬓难容五岳住,一帆仍向十州归。

叠山返死文山早,青史他年任是非。

他的诗写得非常壮烈,提起这位明末清初的诗人,首先想到的绝对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的征战,他的失败,他的流亡,他的就义。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匆匆的过客,但有的人在其匆匆的一生中,却在创造着历史,见证着历史,张煌言之死,标志着大明王朝的彻底结束。所以张煌言的士大夫的形象,一介文人的形象,已非他这一生的主要特征。身经百战的艰苦卓绝,生死关头的慷慨赴义,那才是人们提到这个名字时,首先浮现出来的印象。

这位最后的反清志士,一个文人,从宁波的城隍庙首义起,到杭州的弼教坊毕命止。一直是以宋末的文天祥和谢枋得为楷模自许,他也以他的生命写出民族气节的强音。正如黄宗羲的评价那样:他成为“比之文山,人皆信之”的“千载人物”,而流芳百世,被人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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