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先生在《国史大纲》说过:“明北部既陷,南方争事拥立。福王在南京,唐王在福州,桂王在肇庆。不到二十年,相继破灭。惟清人所以得吞灭南明,其最重要原因,厥为汉奸之助。(金得汴京而不能有江南者,即因未有汉奸之作伥。)”“清既入关,以洪承畴经略江南五省,孔有德徇广西,尚可喜、耿仲明徇广东,吴三桂徇四川、云南,而三桂功尤大。破流贼,定陕、川、滇,取永明于缅甸,又平永川土司安氏。四方精兵猛将,多归其部下。(张邦昌、刘豫为汉奸,所以无成,因其本无军队。至吴三桂部下,尤为明代边兵精锐所聚。)”“清既赖汉奸得占全中国,事定酬庸。吴三桂封平西王,居云南。尚之信封平南王,居广东。耿精忠封靖南王,居福建。”钱穆以明与宋相比较,使我们得知,国亡常常不是亡于外邦,而是败于内贼。内贼,即汉奸也。
康熙在平定三藩时,也是发扬汉奸,鼓励汉奸,以汉制汉。他谕绿旗将领,说得再明白不过:“从古汉人叛乱,止用汉兵剿平,岂有满兵助战?”
于是,在这样一个汉奸当道,叛徒张狂,皇协军作乱,狗腿子遍地的世界里,有一个坚贞不屈,刚直不阿,临危不惧,信念不变的中国人,顶天立地的存在着,那是一个多么鼓舞人心的场面啊!
明末诗人张煌言,坚持武装斗争,反抗清廷,将近二十来年。直到他被清军捕获,并很快处死,大清王朝这才真正地一统天下,而大明王朝至此也就彻底完了。
人在历史的河流中,是非常渺小的。若是能够给某个进程,在某个阶段,起到一个句号的作用,也算是一种难得的光荣。佚名著《兵部左侍郎张公传》称:“自丙戌至甲辰,盖十九年矣,煌言死而明亡。”张煌言这个名字的标志性意义,就在于他给明朝这口朽烂不堪的棺材,打下最后一颗钉子。
当他力推并拥戴的监国鲁王朱以海,病逝于金门以后,张煌言便率残部撤至海上,隐藏在舟山六横悬山岛,作长期潜伏的打算。虽然,皇嗣绝灭,南明不存,但是,作为兵部左侍郎的张煌言,仍然统军;这就意味着大明王朝还没有完全咽气,还存在着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可是,浙省当局实行“迁界政策”,强迫沿海居民内迁,隔绝民众与义军的联系。因此,孤岛残部,给养无法保证,必须派船抵岸采购。一来二去,暴露行踪。康熙三年七月二十日,清军接获眼线侦得的线索,水师夤夜出海,围岛偷袭。张煌言及随从人等,猝不及防,悉皆被俘。
大清王朝,终于拿获这个最后的反叛,喜出望外;浙省督抚,终于捕捉到多年不得的对手,如释重负。我估计北京城里的最高当局,很想借此舆论造势一把。看哪!明朝最后的一个反叛渠首,也落网称降了。于是,先羁押府城宁波,再解送省城杭州,让他频频出镜,招摇过市。这数十天里,对其颇为优容,俨然上宾款待。宗旨只有一条,着力招安,反复劝降。
浙江巡抚赵廷臣,汉军镶黄旗出身,自恃背景,辗转示意这个对手。你已经穷途末路,在劫难逃。如果深明大义,归降大清,正是朝廷用人之际,我保你任兵部要职,如何?张煌言一笑拒之。谢了,巡抚大人,中国人讲“担当”,你懂吗?何谓“担当”?就是你肩膀上承载着的然诺。在我张煌言的肩膀上,挑起的是故国、家园、江山、社稷,你这种小儿科式的晓以利害,许以爵禄,哄小孩子易,骗张苍水难。再说,多年之前,你们的两江总督的郎廷佐已经玩过这一招,阁下就不用再费口舌了。当时,张曾经执笔回答过这个总督的诱降书:大丈夫“所争者天经地义,所图者国恤家仇,所期待者豪杰事功,圣贤学问。故每毡雪自甘,胆薪深厉,而卒以成事。”至于本人,“仆于将略原非所长,只以读书知大义。”但“左袒一呼,甲盾山立,济则赖君灵,不济则全臣节。凭陵风涛,纵横锋镝,今逾一纪矣,岂复以浮词曲说动其心哉?”十年前,张煌言,压根儿不吃那一套。现在,十年后,张煌言当然更不买这个账了。大义凛然,不为所动,慷慨从容,一心求死。
通常来讲,人之死,其过程有四:一曰回光返照,二曰散瞳,三曰咽气,四曰尸骨冷彻。一个政权的死亡,一个统治体制的死亡,也是如此一步一步地死绝的。大明王朝到了这一天,这一刻,已无任何可能起死回生,但骨头很硬的张煌言,却不想就这么拉倒。你可以不赞成他的决断,但你不可能不钦佩其死不回头的决心。
老实讲,这个非常清醒的知识分子,举事之初,就将前因后果看得清清楚楚。第一,明之不可救,因为是从里往外烂朽;第二,南明之不可为,因为压根儿就不成气候。张煌言叹息过自己“鲁阳挥戈”,知其不可救,而救,知其不可为,而为,不过是尽到一份士大夫的“担当”罢了。这就是说,他知道,这一天早早晚晚总是要来到的。公元1664年10月25日,也就是康熙三年九月初七日,清政府见这块硬骨头难以啃动,也就死了心,将他杀害于杭州弼教坊。
当行刑之际,天色昏暝,大雨如注,在大雨滂沱中,最后一位反清复明的志士仁人,脑袋掉在地下的那一刻,统治中国已经二十年的大清王朝,才算得上是完完全全地一统江山。
他从去年的七月十七日,在浙江象山南部海域的一个叫做“悬山花岙”的岛上,被俘获之时,就等着这样一个结局,行刑。他的死,对实际统治着中国已经长达二十年的满清主子而言,彻底松了一口气,可以伸直臂膀,作轻松状,并且可以有“东南事了”这四个字,向全国报捷。可想而知,北京城里的高层决策人物,接到这封十万火急的快递,得知这个令当局感到芒刺在背的一介文人,终于束手就擒。这下子,总算可以踏踏实实地睡个安生觉。
因为这个张煌言,着实厉害,出江入海,攻城掠地,行踪诡秘,往来江浙沿海地区,如风随形,如影不定,硬是抓不住他,让清廷一筹莫展,终顺治一朝,就是拿不住这反清志士,就是消灭不了这小股武装。
他不死,表示中国人还没有全部薙发留辫,膺服新朝;
他不死,表明大清王朝,还说不上百分之百地入主中原,一统宇内;
他不死,意味着朱明王朝的最后一口气,还没有咽绝,还具有某种生命迹象。
说实在的,中国文人孬种者多,软骨者多,鼻涕虫者多。中国文人的血性,从来没有像明末清初这样一个剧变时期中,表现出来如此的刚烈。中国文人的骨头,也从来没有像在这样一个大势已去,败亡已定,求死求生都不容易的二十年里,艰苦卓绝地进行着最后一搏,毫不泄气,直至杀身成仁。
弼教坊,在宋为官巷,在明为检署,如今已淹没于花花绿绿的闹市之中,成为一个街区。旧衙荡然,遗址难觅,不过,提起这个地名,与之相牵系着的血腥记忆,那是不大容易磨灭的。历史的可怕,就在于当需要的时候,它会出来见证。所以不管隔多少年、多少代,只有中国人的情怀中,尚存“气节”二字,弼教坊的图腾意味,便起到酵母作用,令人生出惕厉之心。
人是需要一点气节的,你可以怯懦,不可以叛变;你可能沉默,不可以出卖;你可以逃避,不可以无耻;你可以成为一个精神上的矮子,但千万不能以为已是侏儒而津津自得。尤其当这个国家、这个民族,面临存亡危机的那一刻,更是如此。张煌言之所以令人难以忘怀,就是因为他在生死关头,表现出一份难得的壮烈,就是因为与之对比的,明、清之际那些学问比他大的,名气比他响的,资历比他老的,科第比他高的同行,离战火很远,离刀枪很远,离死亡更远,离地狱更远,膝盖就先软了,脊梁就先软了,扑通一声趴下成一摊泥了。当清军多铎豫亲王率部过扬子江,南京城里那些投降派的丑态,正如唐人刘禹锡《西塞山怀古》里所写“一片降幡出石头”那样,令人气殪。所以,张煌言临死不跪,先说了一句:“好河山!”再说了一句:“竟落得如此腥膻!”然后,服刑。天忽大雨,万民哭送,为什么?就是说,中国文人也是有能够让人敬服的硬骨头。
对时下文坛上浮躁趋利的好事之徒来言,他们无法理解公元1664年以后,会有这么多的文人,将国家、民族、社稷、文化传统,看得比自己的生命为重。尤其那班喝着小酒,搂着小蜜,写着小文,点着小钱的文坛小虫子,今日溜须甲,明日咬啮乙,后日吹捧丙,再后日敲打丁,忙得不亦乐乎之际,对古人的找死行径,会大不以为然的。干吗呀?岂不太傻B了吗?这就是低头刨土的虫子们,无法领会站着看世界的人们,那一份开阔,那一份高度!
在地里刨食,目光所及,不过方圆之地,当然不可能体会到一个站着的人,那视野之开阔,心胸之豁达,尤其不可能懂得这样的汉子,在生死关头,早将性命置之度外的慷慨气势。庄子《逍遥游》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适莽苍者,三餐而返,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蜩,即蝉,学鸠,即灰雀。一个说:“你飞到我这里来,我飞到你那里去,不过咫尺,一跃即至,干吗一飞就是九万里呀?有毛病不是?”一个说:“飞千里之遥,光粮就得准备三个月,累不累呀?”列宁也说过,鹰,有时飞得很低,但同样也有翅膀的鸡,却永远飞不到鹰的高度,所以,鹰和鸡,找不到共同语言。
很长时间内,弼教坊周遭那些上了年纪的居民,谈论着从他们的前辈那里听来的,有关这个处决人犯的遗址的传奇。这条常年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每逢凄风苦雨的夜晚,每逢更残漏尽的时刻,会突然间听到大刀片子,跌落在石板路上,哐啷啷的声响,从巷口传到巷尾。那些磨豆腐的小铺,做糕团的作坊,老成的夜班伙计,通常都作充耳不闻状。只有不晓事的小弟,才会从门缝的罅隙,偷偷地瞟出去一眼,那可是相当可怕,惊悚的场面。跌在地下的,竟是血淋淋的刽子手刀,与铺路的石板相击,迸发出一溜火星。借这点微弱的光,可以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身穿长袍,有帽无头,乘云驾雾,冉冉直上。
同时,当地的老人能听得出来,这个人影还喃喃地念诗。
我年适五九,
偏逢九月七。
大厦已不支,
成仁万事毕。(《绝命诗》)
中国的民间文学,有许多非纸媒记载,口口相传,无稽无考,便具有随意和夸张的演义性,久而久之,以致成为不争的史实。事实也是如此,张煌言行刑那天,天忽然下起滂沱大雨,此乃蹊跷一,于晦暗中,监刑官读完杀无赦的一纸敕令后,刽子手举起那把锋利的刀,尚未触及张煌言头颈时,突然一折为二,叮当落地,此乃蹊跷二。大家无不大惊失色,倒抽一口凉气。只有坐在椅上等待受刑的他,目光如炬,俨若天神。
这个非常吊诡,不足凭信,但言之凿凿,传说至今的坊间话本,一直盛行。那些讲古的老人通常要这样结论,这把刀砍下去的是这个民族的脊梁骨,焉有不折不断之理?然后反诘:康熙怎么样,不得不让他埋在西湖,乾隆怎么样,不得不给他褒谥祭祀。张煌言遇难之后,当地的老百姓冒死收拾他的遗骸,埋葬于西湖,离岳坟,离于谦墓不远,是因为他写过一首有关杭州的诗。别看清廷将其杀害,却不敢不让东南人民,对这位宁死不屈的民族英雄,寄托哀思。
国破家亡欲何之?
西子湖头有我师。
日月双悬于氏墓,
乾坤半壁岳家祠。
惭将赤手分三席,
拟为丹心借一枝。
他日素车东浙路,
怒涛岂必属鸱夷。(《入武林》)
数千年来,国人在封建暴政的压迫之下,通常都表现得软弱。好听一点的说法,叫驯服,再好听一点的说法,叫奴才化。而文人,驯服和奴才化的结果,则为一捏即破的软柿子。说来不怕人笑话,别看嘴头子好厉害,笔头子好厉害,一碰上皇帝老头子,全傻。怎么捏怎么是,哪怕捏得不成个了,若勉强凑合着活,能够苟延残喘,也绝不会造反。可怜哪!甚至连一个屁,也要夹紧着放,惟怕龙颜大怒,将他这只软柿子砸得稀巴烂。不过,话说回来,软弱的人,其实,打心眼里并不愿意他的同胞、他的民族,跟他一样的软弱,而是希望出现英雄和英雄主义的。所以,不管其软弱到如何遭人白眼,受人藐视,被人践踏,任人糟蹋,对于我们这块土地上,铁肩担承的浩然正气,顶天立地的磅礴大义,还是会顶礼崇奉,虔诚膜拜的,这就是弼教坊的传说,得以张扬的原因。所以,能令小民们打心眼里觉得扬眉吐气,觉得中国人不都是软鸡蛋,其激动振奋,其欢欣鼓舞,一点也不比别人差。因为,这就意味着中国不会亡,中国人不会灭绝,也意味着中国文化传统的精神力量,将生生不息,不会止步。若软弱的中国人,连这点希望都看不到,连这点精神支撑都难以凭借,那么,还能活得下去么?尤其国破家亡之际,动荡岁月之中,只要有舍生忘死的,如张煌言这等志士仁人,这世界,就不会永远这样沉沦下去。
虽然,当下的中国人,物质是第一位的。但不等于所有的中国人,都把金钱看得比生命还重,好像除去点票子之外,再无别的精神追求。其实,细细分析起来,中国人基本可划分为以下三类:
第一类是只想到自己,而不顾及他人的,占相当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