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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牯岭之夜

“是这样!”

于是,整个三峡航程,这个话题和那濛濛烟雨一样,始终没有停过。本来,“巴山夜雨涨秋池”,在豪华的游轮座舱里,正是促膝谈心的最佳时机。可这两个人却在那里为他们这不幸的爱,在交替的痛苦和甜蜜中熬煎着。

“你可怜他!”

“可怜不是爱。”

“这么说,你还爱着他?”

“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撇下他,我要不爱他,我能和他睡在一张床上?”

“我呢?”

马玛丽说:“你提的算是个什么问题?我要不爱你,我跟你出来,跟你同住在一个船舱里?”

“是啊,是啊!”C君嗓门高了起来:“你不能既爱着他,又爱着我,玛丽,不是他,就是我,你早晚要挑一个!”

马玛丽跳了:“你再这样逼我,下一个码头,我就上岸走人!”马上收拾她的行李。她干得出,一点不是威胁他,这个女人是一团火,跟她在一起,得时刻小心被这团火灼伤。她的老公,就是那位戴绿帽子的先生感叹过,她是个蜘蛛女,因为母蜘蛛最后总是要把和她作爱的雄性蜘蛛吃掉的。作出这样的总结,绝非泛泛之谈。也许正因如此,在股市、房地产业中冒险成性的C君,才会被她弄得神魂颠倒的吧?

“别,别……”C君连忙拦住她。“好了好了,算我没说。”沉闷了好一会,“玛丽,这样行不行?想个圆通的办法……”

“又是你的钱!求求你啦!你是富豪,但你不是那种胸无点墨的大款,你能不能不要那么粗俗,难道你不明白,感情并不是都能拿钱买到的。”说到这里,眼泪哗哗地流出来,最好的演员,也未必能有这等上佳的即兴表演。“你以为我日子好过?我何尝不想舍一头?认准一个目标?不行啊,他有你没有的东西,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那样体贴的丈夫了!可反过来说,他呢?那不走运的家伙,下辈子也不会有你的胆量,你的勇气,一个男人在精神上好像先被阉割了似的,无论他多么善良,多么情意绵长,多么温柔体贴,你跟他在一起,总像吃了冬眠灵,振作不起来……”

“行了行了!”C君没招了。

“虫子,明白嘛,人要是像虫子一样,只能钻到土里蜷成一个球那样活!”她越说越玄了。

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索性放声大嚎,C君只好把她抱住,安慰着。我走出了他俩的船舱,才发现神女峰,已经在船后的雨雾之中。

“那是吗?”

“在哪里?”乘客们还在寻找这美丽的神女峰。

其实什么都没有了,雨雾之外,那神女峰在似有似无,似隐似显,一片茫茫的空白里,可以想象它有,也可以想象它无,想象的自由,就在于你可以想象,一旦落在了实处,那种严峻的现实,或许带来还不如保留在想象中的遗憾。

现在,回想起来,这一次长江之旅,只有这座未能看得真切的神女峰,自始至终的一份完美,仍存留在我的记忆里。其它,那些是我曾经向往的名山大川,令人怀古的人文景观,好一点的,也不过如此罢了,次一点的,便是许许多多的失望了。

更甭说还有简直想不到的丑恶了。

也许我不该饶舌,恩格斯早说过,观点愈隐蔽愈好,写作品是忌讳作者跳将出来的。但我忍不住要感慨的,要表达出来的,要与读者交流以期共鸣的,就是这种自己把自己脑海里并不多的美好印象,给败坏了以后,所带来的懊丧。

我真后悔这次长江之行了。

人的一生,其实艰难,唯其如此,好容易编织出的一个美好的梦,理应珍惜。因为相对于严峻甚至还有点残酷的现实来说,能有一个值得寄寓想象力的所在,要比彻底的绝望,使人觉得生活不是沉重得可怕。美好越多,丑陋越少,这世界不也多一份希望吗?

滚滚长江,在我脑海里,只留下一幅“神女应无恙”的完整画面了。

到了九江,弃舟登岸,自然是要上庐山的了。这个有钱的C君,令我赞叹不已,不是服气他的钱多,而是钦佩他挣钱就是为了花钱的哲学。这位老兄,竟然租了一架直升飞机,越过那四百八十旋的盘山路,落到了牯岭。

“真他妈的……”当直升飞机像只大鸟飘然而上的时候,那机身的影子,清晰可见地在山林间掠过。我真是又惊喜,又嫉妒,忍不住咒骂我这位发了财的老同学了。“你太狂了!小心栽死你这王八蛋!”

他也不装假,在机上隆隆的响声中,对我喊叫,“我就要这样活一次!哪怕下一分钟,我的生命结束。”

那个荡妇马玛丽的双眼,神采奕奕,兴奋地,雀跃地朝机舱外的蓝天,白云,青山,绿水吼着:“太好了!太好了!”

虽然,这很令人生厌。不过,他们毫不掩饰自己,是怎么样,就怎么样,按他(她)的活法,坦率真诚地去活,不扭怩作态,不装腔作势,也还是让我多少有一份敬重。

我已记不得《牯岭之夜》这个题目,是三十年代哪位作家写的一篇作品了?我对于这个避暑地全部美好的印象,都是从这篇不知是散文、是小说的作品中得来的。那牯岭街上,应该是清幽的,寂静的,杳无人迹的,凄风苦雨的,而那些掩映在浓密的树荫里的建筑物,应该偶尔有一串两串钢琴练习曲的音符,滑入游人的耳朵里。还应该有小教堂的钟声,雨打梧桐树叶的沙沙声,流水在山涧里的汩汩声,在黄昏的暝晦中,同一把雨伞下情侣的喁喁声。那情那景,和我从直升飞机走下,来到牯岭街头的所见所闻,毫无半点相似。

那简直是喧嚣的人海。

我想,也许是C君的这出风头的主意,招来这么多的围观的吧?但极目望去,无论东南西北,哪个方向,都是人头攒动的红男绿女,挤得满坑满谷,这季节应该有的绿色,竟退避三舍。我站在那里,真的从心底里感到一种幻灭。一个在脑中曾经是多么静幽的境界,霎那间,荡然无存。

幸好,夜很快降临了,浓重的夜色,固然遮住了美好,但也遮住了丑恶。住在宾馆的房间里,推开窗户,如果不是那推拭不开的云雾,穿堂入室地游动过来,和夜静后才能听到的山坡上松涛的呜咽,我分不出牯岭和其它地方有什么差别了。

游兴索然的我,就这样度过了一个牯岭之夜。

我也不知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睡着的,一阵电话铃声把我惊醒,我以为是C君和他的烈马,从什么地方疯玩了回来?谁知是一个非常陌生的声音:“请问,你们是今天坐直升飞机上山来的么?”

“是啊!”

“你是不是姓李?”

“对啊!”

“你们能不能来一趟?”

“什么事呀?这么晚了!”我一看表,深夜三点了。

“你的一位朋友,在我们这儿,你来把他保回去!”

我马上明白了,该死的C君,一定是喝多了洋酒,和他的情妇,不晓得闯了什么祸?“到底出了什么事?”

“嫖娼宿妓。”

“什么?”我这个通常不爱光火的人,顿时间也“气冲斗牛”了。我不禁回忆不久前老学长W君的名言,权力能使人腐化,钱财也能使人腐化啊!有什么办法,披衣下楼,来到牯岭街上,肃飒的晚风,还有点冷意。我还想,也许夜深人静,能够找到我梦中的那个牯岭吧?等我的眼睛适应了夜色,才发现满街都是横躺竖卧的游客,我不得不一脚高、一脚低地走着。

等我到了派出所,才发现拘押在那儿,等待保释的人中,没有C君那风流倜傥的大个子,我放心了。这老小子肯定此刻还在什么舞厅酒楼,搂着那个马玛丽在寻欢作乐呢?他们已习惯了夜生活,凌晨三点,正是他们生物钟最活跃的时刻。

我听到一个角落里有人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我差点惊叫出来,那张正人君子的脸,我太熟悉了。虽然有一点凄惶,有一点窘迫,甚至有一点难为情,但却是经常教诲我们的W君,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

“你……”

他没有作声。

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一眨眼间,你相信过的事物,哗啦一下全部倒坍的幻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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