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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完人

后来,他就病了。

后来,他就住进了医院。

后来,查了出来,他还不是一般的病,很严重,也许没有什么指望了。

真是糟糕透了,王总好懊悔,这绝不是他的本意,他真诚地想让老头感到欣慰,让他知道大家爱他,一个如此洁身自好的人,谦虚谨慎地,不惹一点事地生活了一辈子,使他的生日成为他的、他家的、也是他的亲近朋友的一件赏心乐事,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谁能料到效果适得其反,真是有些悔不当初了。

过了生日,没有几天,他觉得不舒服,到医院去看看病,便留下住院了。

“真糟糕……”

躺在病床上的俞万孚,仍是那样温和谦逊,他觉得王总的自责和负疚之心,完全没有必要。“怎么能怪你呢?我从心里想谢你还来不及呐!”

无论如何,这是他一生中再一次的风光,他觉得他活得值了。

“要不然……”

王一平等着听他这个“要不然”以后,会说出些什么隐衷。

“我很好,真的,我很好……”他又恢复了他那毫无挑剔的老样子。但不等于王一平毫无感觉,毛主席说过的,难就难在一辈子做好事,他,这位老者可实在不容易啊!

王总从医院回到机关,到组织部,坐在毛干事面前。“我去看了俞老,够呛!你能不能跟我讲讲他?”

“唉!”

“奇怪,叹什么气?”

毛干事从身后铁柜里搬出来俞万孚的人事档案,像两大块城墙方砖,上面积满了灰尘,变黄变脆的纸张,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霉味。

“这就是我们把腿都跑细了的成绩。”

“外调材料?”

“还能是什么?在我们这个部门。”毛干事从中找出了一封信。“你看吧,你就明白了!”

他接过来,不知信中写些什么?像捏着一颗定时炸弹,生怕它要爆炸似的。

对王一平这类新上来的领导干部,头一次接触人事机密,那种新鲜感,神秘感,甚至还有点惊惧的样子,毛干事面露老资格的哂笑和不以为然的神气。

没想到他激动地站起来,把信摔在桌子上,说了三个字:“亏你信?”

毛干事怔住了,无论如何要听听组织部门的意见以后,再作判断吗?也许我要讲出的看法,未必跟你不同,但规矩是应该这样一个程序。唉,他感慨这些新走上领导岗位的人,太缺乏当头的素养。他给了他一句:“总是要照章办事的。”

“立案了?”

“当然。”

“调查了?”

“当然。”

“跟本人见面了?”

“当然。”

他跌坐在那里,好一会儿不吭声。

“怎么啦?王总?”

王一平不再冲动了。他说,当他看完这封还是直行书写的告密信时,先是想笑,后是想哭,跟着就是愤怒。无法想象这些荒唐的谎话,亏这个王八蛋编得出来?而且言之凿凿,说得有鼻子有眼。不过稍为有点头脑的人,掐指算一下,不可能相信那时尚未成年的俞万孚,受过满洲国宪兵训练,并且血债累累。“纯粹无中生有,放他妈的屁!”

毛干事其实也持同样观点,不过他听出王总言下之意,对他们工作有些看法。便说:“你再看看检举信,说他隐瞒身份这一点是没法排除的呀,作为组织部门,总得对同志负责,要搞清楚,是不是呀?”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告密者一口咬定俞万孚的名字是假冒的,真名叫朴万成,高丽人,原籍京畿道金浦。“幸亏那时是抗美援朝,要是二战的话,俞万孚没准成了德国纳粹份子。看样子你们当时没少辛辛苦苦外调过?”

“那还用说。”

“去了金浦?”

“那儿离汉城,仁川不远,可惜去不了。”毛干事挺遗憾。“不过东三省让我跑遍了。”

“结果呢?”

“当然不可能有结果。”

“那也就做不了结论?”

“只好搁置。”

“一直挂着?”

“这也是没有办法,对当事人来说,绝不会快活。”

“老俞知道?”

“不可能不找本人核实的,王总!”他也很遗憾。

“他说什么?”

“你说他能讲些什么,反正前门外那几条胡同里看他长大的老头,老太太还在。”

“去查了吗?蹬个自行车就办了,不困难。”

“还用你说,正好派的是我。”

“怎么样?”王一平急切地问。

“找到老头,老太太有什么用?第二封检举信又来了。”他翻出那封信。

王一平连看都不想看,“应该调查是谁干的?”

毛干事开始和王一平声气相同起来:“就是那个假娘儿们,他承认。”

“诬陷是犯法的。”

“赵芝生说是他自己老婆告诉他的这个秘密。”毛干事火了,当然火那个假娘们。“我操他八辈子先人板板,赵芝生揭露俞万孚和他妻子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基本上属于长期霸占性质,他忍气吞声,先后达四年之久。其间生过一个女孩,人工流产一次,都是俞万孚干的。高丽人的事,就是这样无意中对他老婆说漏了嘴。”

王一平听得头都晕了。

“还不止这样,赵芝生说,俞万孚后来另结新欢,为了抛弃她,将她毒害死了,用的是敌敌畏。”

要不是王总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早用拳头擂桌子了。“这回呢?还信?”

“当然不太信,但是赵的老婆,千真万确是非正常死亡。”

“肯定,又找俞老去调查……”

“例行公事。”

“可你该记得,赵芝生那时已经住过两次安定医院,后来就送到回龙观精神病院,一直没出来。”

“我也这样想的。老头每天晚上离不开三两酒,不会生别的闲心的。”

“那你还去折磨老头……”王一平不想再纠缠那些往事了,他说:“你也知道老俞的日子剩下不多了,你是不是去对他正式讲一下组织部门的意见?不能让他死后还作为一桩悬案挂着。”

毛干事虽是老资格的人事干部,但他相信自己不会落伍,能赶上新的形势,时代在进步,思想方法也应有些变化。他当即把那数公斤的档案,锁进铁皮柜里,和他的领导一块坐车到医院去了。

“怎么你又来啦?王总!”俞万孚有些惊奇。“还有毛干事!”

这位一辈子丝毫挑不出错的老者,脸色平静,但是,眼睛里连最后一点微弱的光彩,也看不见了。毛干事在北京工作数十年,仍是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龟儿子”,“格老子”地把该讲的话,一口气全讲了。

以为俞万孚会说两句感谢组织的话,谁知没有下文。

“千万千万,别再背着那些负担了。老同志,想得开,病好了,到我家喝酒,四川可是出好酒呵!”

好一会儿沉默。

“俞老……”王一平喊了他一声。

估计老先生一定会清楚到最后一刻,他知道这是很难堪的沉默,便说:“提起酒来,我倒觉得,对我来讲,除了这口酒外,活着也好,闭眼也好,其实都差不多的。”

王总走出医院的时候,对毛干事说:“好像该给老头把悼词先准备起来。”

不过,怎么落笔呢?

难道,就写他这一生,就好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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