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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文人的龃龉

在所有关于明末清初这段历史的书籍、文章中,无不以“东林党”来称呼东林之人,甚至声势昌炽时,东林之人自己也皇皇然以“东林党”自诩,那是很滑稽可笑的。其实,东林之成为党,乃是东林之人的反对派,对他们污名化的结果。这个“党”,并非现代政治生活中的“党”,而是中国封建王朝中文官结群的“朋党”之“党”,也是孔夫子所言“君子不党”之“党”。在《幸存录》的“门户大略”一章中,夏允彝对朋党有精辟的论述:“自三代而下,代有朋党。汉之党人,皆君子也。唐之党人,小人为多,然亦多能者。宋之党人,君子为多。然朋党之论一起,必与国运相终始,迄于败亡者。以聪明伟杰之士为世所推,必以党目之。于是,精神智术俱用之相顾相防,而国事坐误,不暇顾也。且指为党者,亦必有此。此党衰,彼党兴,后出者愈不如前。祸延宗社,固其所也。”

然而,在美国学者贺凯的《明末的东林运动》,和费正清与赖肖尔的《中国:传统与变革》两书中,前者认为东林集团“不是一个改革政治的士大夫团体”,而“是一支重整道德的十字军”。后者认为东林书院是以“重新确立儒家行为的传统准则”为目的,进行“道德改革运动”的场所。这自然是天大的笑话了,汉学家们以西方思维方式来理解中国,难免要犯这类刻舟求剑式的谬误。(见樊树志《国史十六讲》)

在这个世界上,唯中国文人最政治,十人有九人政治,剩下的那一个,口口声声讲自己不政治,其实也许他最政治。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如此,这就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基本生存状态。洋人汉学家根本无法吃透这种说是“情结”也好,说是“宿命”也好的中国文人之天性。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文人一旦结群,在朝者为自保,不政治无以为生;在野者求翻身,不政治难以立足。所以,必须益发地政治,必须百分百地政治,才能得以出人头地,才能成为人上之人。一句话,为了前程,为了高升,即使丢脸、丢人,即使卖身、卖灵魂,也在所不计。

就拿《明史纪事本末》所称“今日之争,始于门户,门户始于东林,东林始于顾宪成”的这位创院元老来说,别看他是吏部的一位郎中,司局级干部,但他主管人事,有任免、推选、铨叙、考察之权。在朝时,政治威力大到震撼京畿,在野时,政治实力强到地陷东南;他为东林书院撰写的名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能为之撇清成一个不政治的人士吗?正是这个顾宪成,“聚徒讲学,以道学之名号召天下。凡生长其地,宦游其地者,或实意仰高,或葛藤相绊而靡然从之,门户之名立矣。遥制朝绅,迫挟台辅,夷、跖惟其所造。复有一二奸雄彼此借资,门户之威炽矣”。(见许重熙《宪章外史续编》)

唯其如此,东林之人得势过,失利过,胜出时相当嚣张过,被收拾时也曾付出沉重代价过。多次反复,吃尽苦头,铁血炼狱,生死熬煎,终于磨炼出以邻为壑、壁垒分明、挟势逞强、党同伐异的斗争精神。终于形成以派性压倒一切的指导方针,非我族类者,统统打入十八层地狱,团结一切可以团结之人,对他们来讲,绝对是一句屁话。而踏上千万只脚,让他人永世不得翻身,才是他们的金科玉律。

明末这段狗咬狗一嘴毛的朋党之争,标榜清流的东林之人,你不想人家称之为“党”,也非“党”不可了。

黄宗羲非要跟夏允彝过不去,那时的普通人肯定不解,大家同处一个阵营,大家同恨一个敌人,大家同为一个目标,大家同是一个品类,谁也没有抱着谁的孩子跳井,竟到了如此水火不容的地步吗?其实有所不知,我研究了二十多年中国文人,能够涤除排他意识,能够跳出宗派陷阱者,少之又少。说到底,知识分子应该是理智的,但政治的利益,权力的诱惑,名利的蛊溺,声势的虚荣,必定会让这些爷们理性眩迷,感觉失灵,意识错乱,好歹美丑不分,明知眼前是沟,也会一头跳进去,亲爹亲娘也拿他没办法。尤其大人物的屁股后面,众多不理智者以及也许理智却随风而上的投机取巧者,趋炎附势者,抓尖卖快者,起哄架秧子者,簇拥着,推搡着,以至于控制时局,左右社会,掌握舆论,操纵动向。那可不得了,必然要产生害人害己、误国误民的严重后果,这也是历史多次证明过的事实,毋庸赘言。

这种知识分子群体性的偏执,偏执到罔顾黑白,偏执到敌我不分,偏执到失知失智,到了失心疯的程度。以致咬住屎橛当麻花,在历史上总是重复出现,而且不惮其烦,明末的东林,算是最突出的一个。于是大明王朝跟着倒霉,跟着完蛋,大多数中国人跟着遭殃,跟着受无穷无尽的灾难。有一个统计,明朝万历六年,人口为6069万,实际当超1亿,到了清朝顺治八年,全国人口只剩下1063万,死了这么多人,流了这么多血,也不能使这些王八蛋有些许的觉醒啊!

特别这个群体中那些自以为重量级,或大家捧起来的重量级,觉得说话有分量,觉得已经到了立德立功立言水准的领袖,便会有一种鬼神附体似的自信。这种自信,首先表现出来的,就是较真儿。较真儿不是坏事,较真儿到偏执,到一根筋,到强迫症,到自大狂,那就病入膏肓,没得救了。这个顾宪成,天启年间,作为东林主帅,为了能使时任漕督的李三才同志,进入中央,成为相当于国务院总理的首辅,竟然拜码头,送请帖,拉关系,赠厚礼,到不择手段程度,而被对手捉住把柄,以致功败垂成。一位以天下为己任,被人视为楷模,几乎相当于教父的人物,怎能出此下策?无独有偶,数十年后,崇祯晚期,复社首领张溥,东林衣钵传人,为了能使自己的宗师周延儒,坐上首辅的位置,与前辈顾宪成同出一辙,干谒当道,苞苴开路,走托权势,收买腹心,以达其不可告人之目的。张溥有一篇收入语文教科书的《五人墓碑记》,何其激昂慷慨?何其声情并茂?简直不可思议,作如此文章之人,竟如此下作。接下来,则完全是三流编剧的桥段,周延儒上了台以后,不但不知恩回报,答谢张溥,反而过河拆桥,着人下鸩,将其毒死。

所以,同是明末清初的文人张岱,大愤怒、大开骂,在《与李砚翁书》中,发出了最为激烈的批判语言。“夫东林自顾泾阳讲学以来,以此名目,祸我国家者八九十年,以其党升沉,用占世数兴败,其党盛则为终南之捷径,其党败则为元祐之党碑。风波水火,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朋党之祸与国家相为终始。盖东林首事者实多君子,窜入者不无小人,拥戴者皆为小人,招徕者亦有君子,此其间线索甚清,门户甚迥。……东林之中,其庸庸碌碌者不必置论,如贪婪强横之王图,奸险凶暴之李三才,闯贼首辅之项煜,上笺劝进之周钟,以致窜入东林,乃欲俱奉之以君子,则吾臂可断,绝不敢徇情也。东林之尤可丑者,时敏之降闯贼曰:吾东林时敏也,以冀大用。鲁王监国,蕞尔小朝廷,科道任孔当辈犹曰:非东林不可进用。则是东林二字,直与蕞尔鲁国及汝偕亡者。手刃此辈,置之汤镬,出薪真不可不猛也。”

著《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的这个张岱,与夏允彝一样,也是目睹这一幕幕活剧的见证人,他太文人了,虽然恨不能将东林中的败类手刃之、汤沃之,不过也就说说而已。为什么黄宗羲网开一面,不跟他算账呢?问题在于东林之人,并不将这位晚明小品文第一家的激动多么放在眼里。而夏允彝就不是一个等闲人物了,著书立说,存之后世,白纸黑字,板上钉钉,那可是要上历史耻辱柱的,东林之人能不群起而攻之吗?

据侯玄涵《夏允彝传》:“东林诸贤,或拙或申,而公等伏处都邑,与天下同忧乐,抵激污流,指诃失政,视穷达蔑如也。历朝二十余年,游历遍中国,二都十三洲之士,争希其风,修节振拔,士气一变,而公所援引导率之功犹多。”他著《幸存录》,与张岱之文,不尽相同,张是感情用事,意在宣泄,脱口而出,说完拉倒;而“游历遍中国”的夏允彝,则是脚踏实地,调查研究,字字求准,宁失之略,而不失之诬的存真之史,斯书一出,遂成公论。

同为明人的李清,在其《三垣笔记》一书序中坦承:“独夏彝仲《幸存录》出,乃得是非正,则以存公又存平,斯贵乎存耳。”清代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指出:“虽宪成等主持清议,本无贻祸天下之心,而既已聚徒,则党类众而流品混,既已讲学,则议论多而是非生。其始不过一念之好名,其究也流弊所及祸延宗社。《春秋》责备贤者,宪成等不能辞其咎也。”近人谢国桢在《增订晚明史籍考》中,也认为《幸存录》对明末党争,能持较客观的态度。明季南北都之沦没,皆由东林党与非东林党专事内讧,不顾敌国外患,无高瞻远瞩之识,无和衷共济之量,遂至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故明社之亡,列于党争者皆有罪焉。

这一切,都在印证着夏允彝《幸存录》中的结论,“二党之于国事,皆不可谓无罪”,在他眼中,这班党争之徒,“谓皆高皇帝之罪人可也”。

如果将黄宗羲的《汰存录》翻到最后,读到末页的附识,你就禁不住要哑然失笑了。话不多,只有五十来字:“慈溪郑平之曰:‘梨洲(即黄宗羲)门户之见太重,其人一堕门户,必不肯原之。乃其生平习气,亦未信也。’予颇是之。鄞全祖望。”

全祖望是清代一位历史学家,看到黄宗羲这部堪称咬卵的书,气不过,写上这几句附识。这倒也提醒人们,不管这个大人物,有多大的嘴巴,有多大的嗓门,有多大的威力,终究只是霸占一时一地的强势而已。

公正和公义,也许会来得迟些,但从历史的角度考量,是绝对不会缺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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