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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文人的龃龉

《幸存录》与《汰存录》,这是两部明末清初的出版物,因为时过境迁的缘故,已不再为人提及。

作品,说白了,也是商品之一种。商品运作的规律,对于文学作品,同样有效。红过、紫过、热闹过、辉煌过,随后过景、下架、撤市、入库,文学史从来都是这样不给作者面子的。有买家才有卖家,没买家,卖家喝西北风,再正常不过,不必太当回事。过去出过大名的文人,现在未必再出大名;同样,现在正在出大名的人物,将来也许不再出名。想通这一点,你会活得更滋润,你把自己超脱出文坛的行市之外,你会活得更自由。不信,试一试看。

但后一部书,却有着一个故事,遂从旧书市场淘了回来,当笑话看。

那是一次偶然的机会,落到手里的这本小册子,想不到竟是黄宗羲的著作。这位明末清初的经学家、史学家、思想家,虽为大儒,但我并不感到兴趣。对于面孔严肃的人,立意高深的文,本人从来是敬而远之的。所以,在庙堂里,对菩萨心存尊重,决不磕头;在历史上,对圣贤保持礼敬,决不膜拜。你了不起是你的事,我不买账是我的事。所以,起初我还真没拿这位大儒的小册子太在意,翻了两页,发现此公竟然不掉书袋,而且火气很大,脾气挺冲,遂好奇地多看两眼。因为黄宗羲是做大学问的人,绝非市井骂街之徒,妇姑勃豁之流,怎么如此撒野?就将这部《汰存录》,硬着头皮读完。啊,真可怕,满纸派性,通篇质疑,意气用事,态度横拗,令人难以卒读。老爷子怎么啦?犯了哪根筋啦?于是,又找到他所以反对而形诸于文,加以讨伐的明末夏允彝所著《幸存录》,再读一遍。

也许因为黄宗羲的甚不自重在先,重新品味这部被批得一无是处的《幸存录》,平心而论,真觉得是一部好书。所谓好,我以为好在真诚,好在平实,好在公正。一部书,有此三好,夫复何求?试想,一个亲身经历国亡家破之文人,一个鲁阳挥戈无力回天的斗士,一个不忍这段历史的是非得失,被湮没于失真、偏颇、伪善、浮夸的口水之中的史家,于明亡的次年,也是他殉国的上年,在战斗中,在逃亡中,为存其真,抓紧一切时机,写出来这部书,其良苦用心,难道不值得作为后人的我们,脱帽致敬吗?

读历史,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真相。夏在“自序”中说到他的写作目的:“今待死耳,又复何云?然于国家之兴衰,贤奸之进退,虏寇之始末,兵食之源流,惧后世传者之失实也,就余所忆,质言之,平言之,或幸而存,后世得以考焉。”也许夏允彝在写作时,已经估计到,只要道及历史真相,必然要开罪当事双方,因为明末党争是一笔烂账。说出真情,嗣后被中伤,受诋毁,势属难免。所以他下笔谨慎,力求准确,“失之略者有之,失之诬者予其免夫。跳身出潜,卷帙无所携,偶所遗忘,无可询质。笔墨时缺,蝇头书之,后之览者,或亦重悲予之志也。”

而《幸存录》,以及他儿子夏完淳承其余绪的《续幸存录》,旨在反思朱明王朝之何以衰,何以亡,不能不涉及晚明万历、泰昌、天启、崇祯,直到南明诸朝的政治、军事、经济,乃至宫廷的一系列人和事;这当中,又不能不涉及这一时期朝野文人的门户之见,地域之分,派系之争,是非善恶之别,也不能不对此加以评价、判断、论定和褒贬。

可是,要知道东林之人,已经被党争磨炼得像斗鸡那样,脖子上的毛,总是支棱着,千万碰不得。尽管他们处于劣势时,被反对派集团整得死去活来,但他们得意时、嚣张时,收拾对手也是毫不手软的。所以,东林之人对于这部简直等于窝里反的《幸存录》,无不义愤填膺,恨得牙痒。也许顾忌到夏允彝业已殉国死难,也许考虑到大家同隶反清阵营,于是,作为东林象征,作为精神教父的黄宗羲跳了出来。夏允彝活着时绝想象不到,死后会碰上如此一位重磅的反对者。

其实那时的黄宗羲,不足五十岁,正是血气方刚、精力充沛的年纪,既经不起激将,更经不起起哄。估计当时,一圈东林之人围着他,大师啊!您不说话,谁敢呛声?前辈啊!您不张嘴,谁敢道不?黄宗羲有学问,成正果,是后来的事。明亡之初,他忙着组织民军抗清,盘踞深山,伺机游击,屡败屡起,很有一点革命干劲。可力单势薄,难成气候,正憋着一肚子火,对于如此大不敬于东林的夏允彝,当然更不会宽恕。话说回来,后来的黄宗羲,年纪有了,辈分高了,老太爷当上了,一面当明末遗民,一面与清政府磨合,已臻圆熟默契境界,吃香喝辣,一呼百诺,恐怕也就不会冲动,不会生气,端别人给他的枪,扑杀夏允彝这只出头鸟了。

可当年,他相当一根筋,桌子一拍,那还了得!中国知识分子要是偏激起来,那是很讨嫌的。

这就是人物大了的毛病了,在历史中,多少学界、文界、政界,以及其他各界大人物所犯的毛病,其流毒之深之广之可怕之难以救赎,一言难尽。而且,鲜有能够知道自己毛病,改掉自己毛病者,随着年龄的增加,说不定毛病甚至更严重,以致不可救药,牵连大家一块儿为之沉沦。在大人物所有的毛病当中,最遗患无穷的,最祸国殃民的,莫过于这种一根筋。

所谓一根筋,表现有三:其一,是当然领袖的义不容辞感——其实谁也不曾将他当块饼;其二,是极其自信的舍我其谁感——其实谁都知道他的斤两不过如此;其三,是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错,也不可能错的大众救星感——这是最坏菜也是最坑人的自我感觉。有此三感,好事情会办坏,坏事情会办得更坏,黄宗羲的《汰存录》,正应了后面的这一结果。不过,还应该看到,毛病固然是大人物的胎里带,但也是其周围的小人物,捧、抬、拍、吹、哄、骗、唬、煽的成果。凡大人物,必被密不透风的人墙,团团围住。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崇拜他的粉丝之类,可以姑置勿论,剩下的,基本上就没有什么好东西了。别小看围在大人物身边的小人物,人物虽小,能量不小——因而大可将小人物最后的“物”字省略掉。别看小人物的毛病、小格局、小玩闹、小儿科、小鼻子小眼,不过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但小人物心理之肮脏,灵魂之卑琐,思想之阴毒,行径之刁钻,最后,绝对会将大人物抬得高高的,再重重地摔下来,不死也得落个残疾。

举一个稍稍走题的例子,以作验证。已经仙逝数年的季羡林先生,谢天谢地,终于淡出人们的话语空间,给世界留下一块清静。记得总有十几年光景,老人在医院里一边治疗,一边著作,一边时不时地要在荧屏现脸,端坐着做人瑞状,作出不少指点众生、启迪民智的高论,也真够他老人家累的。有一次,时值奥运会即将开幕之际,老人忽发奇想,说是中国代表团进场,一定要把孔夫子抬出来。此论一出,舆论大哗倒未必会,笑掉大牙却是有的。第一,季先生不是当年清华体育教授马约翰,运动会的入场式,如何安排,肯定非其所长;隔行如隔山,梵文与奥林匹克说实在相隔太远;第二,孔夫子与现代竞技体育毫不搭界,而他既非铁人三项,也非球类健将,更不是提倡健康锻炼的人士,要抬,还不如抬“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亚圣”呢;第三,如果要想在世界面前体现中国文化软实力的话,并不在一座偶像的是否出场上。后来,有好事者依循季老的思路,在国家博物馆的北门外,立了一尊“至圣”先师的雕像,终于觉得有些不伦不类吧,好像也没有站多久,就让圣人下岗了。

我认为,大智慧如季羡林先生者,才不会迂腐到如此鸡婆,不明事理。十有八九,这位大人物被其身边的小人物哄骗利用罢了。说到底,2008年抬孔夫子,顶多出洋相而已,而1645年批夏允彝,则绝对是亲痛仇快的事情。斯时,南明未灭,江浙沿海,反清抗争,方兴未艾,在此清兵“围剿”,大敌当前之际,对一位殉国就义的反清同志,大张挞伐,恨不能食肉寝皮,实属过分。那时的黄宗羲,如果不是吃错药,肯定是被人硬架到这种“口含天宪”的神龛中下不来,才以派性之私,大佬之威,写出这部极蛮横极武断的《汰存录》。

《汰存录》劈头就说:“近见野史多有是非倒置者,推原其故,大略本于夏彝仲允彝《幸存录》。彝仲死难,人亦遂从而信之。岂知其师齐人张延登,延登者攻东林者也,以延登之是非为是非,其倒置宜矣。独怪彝仲人品将存千秋,并存此录,则其为玷也大矣,谓之《不幸存录》可也。”因为夏的老师张延登是“攻东林者”,就定性夏允彝的书为“是非倒置”,那么,以东林的是非为是非,就不倒置了吗?这是什么强盗逻辑呢?

黄宗羲,当然应该尊敬,至于老人家最后派儿子和弟子进清政府的“明史局”,至于老人家说遗民做一代就足够,二代归顺大清也属顺理成章,那是大形势下的通达,自是不必苛责。但他反阉是真反,抗清是真抗,做学问是真做,不事清是真不事,以骨鲠志正,著称于世,足堪敬重。特别其父黄尊素,天启朝因劾大珰魏忠贤,入诏狱,受酷刑死,为东林死难七君子之一。崇祯朝魏败,此案平反,黄上书请诛阉党余孽许显纯、崔应元,以雪耻洗冤,刑部会审时,黄宗羲出庭作证。在公堂之上,这个黄宗羲,居然全武行,出袖中锥,刺许出血,当众击崔,力拔其须,然后归祭父灵,告慰先人,世称黄孝子。据说,当其上书后,因官员拖沓,迟不处理,他每天晚上,都要到紫禁城的御河边,跪哭喊冤,深更半夜,声传大内,连崇祯都不禁赞叹:“世上竟有这等忠臣孤子!”

由此可知,他必然要成为一根筋的铁杆东林;由此可知,他必然要成为东林和复社的精神领袖;由此可知,他必然要成为东林这个以官员为骨干,以名流为基石,以士子为成员的团契中的大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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