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正史对于杨士奇,以及杨荣、杨溥的“三杨”辅政,还是比较肯定的。《明史》赞曰:“是以明称贤相,必首三杨,均能原本儒术,通达事变,协力相资,靖共匪懈。”一方面,朱元璋和朱棣半个世纪的铁血统治,基本上是暴政,是镇压,是不停地杀戮,无论国家的元气,还是百姓的繁衍,都经不起再折腾,需要休养生息;一方面,朱高炽、朱瞻基,乃至朱祁镇,都是无甚才智、无甚作为的平庸之君,因而在敬谨恭勉、求稳慎行的“三杨”辅佐下,国家能够正常运转,大局能够保持安定。
明代郑晓所著《今言》中称:“惟西杨起布衣,历四朝四十一年”,杨士奇执政的这时期,明代虽无大发展,但也无大动乱,不能不说是“三杨”的贡献。在封建社会中,老百姓不处于风雨飘摇、朝不保夕的日子里,便是托天之福了。
杨士奇,江西泰和人,出身寒门,早年在乡间为塾师,很清苦,也很努力。惠帝时,以才学优异荐入翰林,为编纂官,尽管未经科举,以出类拔萃入仕,值得自豪,但并非正途出身,他也是相当抱愧,引为生平一恨。因此,永乐帝夺了他侄子惠帝的江山,没有什么资历的他,赶紧投靠新朝。由于他很表现,也很卖力,定都北京以后,先任编修,后入内阁,再进侍讲,一路青云,升任辅臣。永乐帝北巡,朱棣委任他扈从东宫,驻守南都。
当时,永乐帝不喜长子,属意次子,朱高炽差点被废,当不成太子。杨士奇极力美言,予以回护,才得以无事。后来,仁宗继位,升礼部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加少保,颁“绳愆纠谬”勋匾,予以殊荣。随后进少傅,为兵部尚书,也算是对这位曾经保护过他,得以登上大位的老臣,一种恩渥和报答。
也许因为这种原因,仁宗当朝,作为宰辅的杨士奇,和以前侍候成祖大不相同。能够秉公用人,持直主政,能够坦陈己见,建言无忌。中国知识分子之可爱处,有了一点发言权,还是能够为国为民做点好事的,正史上对他予以相当肯定。譬如仁宗登基后,那些在他为太子时,得罪过他的官吏,他一心惩办,大搞报复,是被杨士奇劝止住了的;譬如那些上书歌功颂德的臣僚,因为马屁拍得顺当,仁宗很开心,便要加以提拔,是被杨士奇一一反对掉的。譬如后来成为栋梁之材的于谦、周忱、况钟这些才干突出之士,又都是他发现引荐而获得重用的。“雅善知人,好推毂寒士,所荐达有初未识面者,而之属,皆用士奇荐。”(《明史》)
有一位叫顾佐的御史,也是杨士奇起用的人才。有一次,“奸吏奏佐受隶金,私遣归。帝密示士奇曰:‘尔不尝举佐廉乎?’对曰:‘中朝官俸薄,仆马薪刍资之隶,遣隶半使出资免役,隶得归耕,官得资费,中朝官皆然,臣亦然。’帝叹曰:‘朝臣贫如此!’因怒诉者曰:‘朕方用佐,小人敢诬之,必下法司治。’士奇对曰:‘细事不足干上怒。’”(《明史》)
从这些地方看,杨士奇在尽责为官上,可谓兢兢业业,孜孜不懈。但是,这样一位极明白事理、极通晓大体的政治家,却因为“泥爱”其子,而成为一个被蒙蔽的糊涂父亲。
李贤这样写道:“士奇晚年泥爱其子,莫知其恶,最为败德事。若藩、臬、郡、邑或出巡者,见其暴横,以实来告,士奇反疑之,必以子书曰,某人说汝如此,果然,即改之。子稷得书,反毁其人曰,某人在此如此行事,男以乡里故,挠其所行,以此诬之。士奇自后不信言子之恶者。有阿附誉子之善者,即以为实然而喜之。由是,子之恶不复闻矣。及被害者连奏其不善之状,朝廷犹不忍加之罪,付其状于士奇,乃曰左右之人非良,助之为不善也。而有奏其人命已数十,恶不可言,朝廷不得已,付之法司。时士奇老病,不能起,朝廷犹慰安之,恐致忧。后岁余,士奇终,始论其子于法,斩之。乡人预为祭文,数其恶流,天下传诵。”(李贤《古穰杂录摘抄·泥爱》)
焦竑对这个败类,又有进一步的描写:“杨文贞子稷恶状已盈,王文端为文贞言之,遂请省墓,实欲制其子也。稷知,每驿递中,先置所亲誉稷贤。后扬言曰:‘人忌公功名之盛,故谤稷耳。’稷复迎于数百里外,毡帽油靴,朴讷循理,家中图书萧然。文贞遂疑文端妒己,还京师,出之吏部。”(焦竑《玉堂丛语》)
鲁迅先生写过一首《答客诮》的旧体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为父亲者,爱自己的儿子,是一种很正常的人类天生的感情。但这种爱,超过一切,压倒一切,以致颠倒黑白,罔顾是非,那就害人害己,遗祸社会。
这个父亲若是蹬三轮的,若是卖鸡蛋的,碌碌无闻,谁也不会关心,不会注意。可若是大人物、大干部,众所周知,是白纸黑字出现在报章上和荧屏上的大名人,于是,出了这样一个被斩首的混账儿子,纵使相信是被蒙蔽,是糊涂虫,不曾同流合污,也不曾狼狈为奸,那不论是杨士奇,还是别的什么士奇,也不论是过去的杨士奇,还是当代的别的什么士奇,都会成为历史上的一个大笑柄,为人所不齿,被人所唾弃。
我那躺在病床上的老朋友,他疼儿子,可儿子一点也不疼他。最让他伤心的,那个在双规中的儿子,经他妈再三恳求,允许到医院里探视其父。你猜他说什么?这位泥爱其子的父亲告诉我,他儿子觉得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激动:至于吗?还不是没到杀头的程度吗?听听……
我怕他太难过,遂把话题扯远了。
明代的何良俊在其所著的《四友斋丛语》中,也提到这位杨士奇,锋芒所指,话语就很不客气了。
杨文贞公之子,居家横暴,乡民甚苦之,人不敢言。王抑庵直是文贞同乡且相厚,遂极言之。后文贞以展墓还家,其子穿硬牛皮靴,青布直身,迎之数百里外。文贞一见,以为其子敦朴善人也。抑庵忌其功名,妄为此语,大不平之。后事败,乡民奏闻朝廷,逮其子至京,处以重典。文贞始知其子之诈,然文贞犹以旧憾,抑庵在吏部十余年终不得入阁者,人以为文贞沮之也。由此事观之,则三杨之中,文贞为最劣矣。
俗话说,知其父者莫如其子,同样,知其子者也莫如其父,从遗传学的角度考量,父子之间,总是会有共同的基因。按照其子杨稷那一份作伪本领、造假功夫、高超的表演能力,呜呼,我不禁怀疑,这个老爹,果然是被蒙在鼓中吗?
于是,我忽然悟到,别人传言,我的老朋友被双规的消息,看似讹传,其实那是颇具贬意的说法。很大程度上也是对其“泥爱”之祸,多少带有一点指责之意吧?
我不愿再多想下去,不过他的这句名言,倒还能使人清醒,为父母者,请记住:
“你疼你的儿子,但你的儿子不一定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