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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50

远的不说了,我们看一看明代严世蕃籍没时,那一份财产目录,会吓一跳。他贪污了“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二百余万两,其他珍宝、服玩所值,又数百万”,“仅纯金器皿一项,就有三千一百八十五件,重一万一千余两,玉器共八百五十七件,耳环耳坠共二百六十七双,布缎绫罗纱绒共一万四千三百余段,扇柄二万七千三百余把,南昌和分宜的第宅房店两共三千三百间”,真是富可敌国。所以,坊间就有“抄了严嵩,肥了嘉靖”的民谚。估计当时,除海瑞外,明代官员的贪污,像吃馅儿饼一样容易。就连名相张居正,那政声按说算是好的了,可他死后,万历对他所拥有的许多不胜数的家财,也瞠目结舌。

满清政府的垮台,若按老太太的妇人之见,肯定是外有列强,内有乱党,才弄得国将不国,而振振有词的。其实,她的这架国家机器,早就该贴封条了。从李伯元的《官场现形记》,到吴趼人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我们看到满清政府,从这位老太太起,到王公大臣,到文武百官,到保甲衙役,可以说无官不贪。慈禧逃八国联军,躲在西安,一天到晚挂牵着她临走时埋在宫里的钱财宝物。一个最高统治者,如此贪猥无厌,那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之说,就不是夸饰之词了。如果一个相当于地市级的干部,能捞这么一大票民脂民膏离任,这个政权不完蛋,更待何时?

从这些现象得出一条定律,凡是贪污现象的高发之日,也必定是这个政权的衰微之时。你贪我也贪,不贪白不贪,政权越接近垮台,官员们也越放开手贪。西太后垂帘听政的几十年,正是清王朝的末季,所以,大规模的,大面积的,从上而下的贪污,引发一连串的内乱外患。贪污横行,腐败成风的后果,势必造成政治上的坏人当道,庸才充斥;败类上台,豺狼居路;无能之辈,身居要津;傻瓜笨蛋,因缘擢升,一片暗无天日的状态。20世纪初,整个中国落入一个比赛谁智商更低的游戏之中,是一点也不奇怪的。这就是1900年北京城里全部精彩表演的实质。

如果说比赛谁智商更低,最先出局的输家,就是被老太太涮了的义和团。先是被她视为反叛,格杀勿论,令各省巡抚下力痛剿,结果一排排走向死亡;跟着又被她捧作义民,赏银十万,便卖了命地扑向洋枪洋炮,还是一排排走向死亡;最后又被她定为乱党,严惩不贷,凡抓获者无不枭首示众,到了这场游戏的结尾,仍旧是一排排走向死亡。在历史的绞肉机中,倒霉的,永远是平头百姓。

在中国历史上,有过多次揭竿而起的农民革命,义和团大概算是最后一次,但也是最没劲的一次。与当朝比,既不能比太平天国那样蔚然成势,也不能比捻军、白莲教那样波澜壮阔。与他朝比,瓦岗寨兄弟,还能留下几位豪杰的英名,至今响当当挂在人的嘴边;梁山泊好汉,建立了自己一块根据地,也曾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快活过几天。义和团连个招安的过程也没有,来不及地跪倒在老佛爷脚下,为昨天还势不两立的统治者,甘效犬马之劳,情愿肝脑涂地,拼了身家性命,卖了无数力气,最后还是以“拳匪”二字,押赴刑场,你说傻也不傻?

因此,从1899年6月的光绪下诏“明定国是”,到9月的慈禧发动“戊戌政变”,然后,在中国的政治舞台上,这场改革与反改革的较量的延续期中,义和团扮演了一个最滑稽,甚至最无聊,而且还是最不幸的角色。

记得我刚到解放不久的北京时,东单还是一片空地,是一个很闹猛的摊贩集市,可以买到美国兵的大头皮鞋,和现在较值钱那时却很便宜的铜镜、秦半两、拓片之类。稍往南走,沿东交民巷,还留有庚子战乱中筑起的带枪眼的厚墙,逶迤约数百米长。就在这墙下,不知有多少义和团员倒下,在那个炎热的三伏天里,腐烂发臭,而他们为之护驾的老佛爷,却派人向使馆里送冰镇西瓜,不知横尸哈德门的义和团员,地下有知,会作如何想?

这就是中国人经常要为自己的愚昧,所付出的代价!在以前或以后的历史上,受统治者的“感召”而傻不唧唧地去冲去杀去“革命”,最后又被统治者一脚踢开,仅仅是义和团众弟兄领受过的悲剧吗?

虽然毛主席说过,农民革命是历史发展的动力,他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里,为一定要到小姐牙床上滚一滚的痞子,叫过好,但历史也证明,不是所有痞子式的农民造反行动,都符合历史进步的潮流。从这支农民造反队伍开始,就大搞鬼神迷信,沉渣泛起,以“降神召众,号令皆神语,传习时令伏地焚符诵咒,令坚合上下齿,从鼻呼吸,俄而口吐白沫,呼曰神降矣,则跃起操刃而舞,力竭乃止。其神则唐僧、悟空、八戒、沙僧、黄飞虎、黄三太,其所依据则杂取《西游记》、《封神演义》诸小说”。而其头领人物,如张德成、曹福田之流,都被“裕禄表荐诸朝,赏头品顶戴花翎”,“出则骑马,戴大墨晶眼镜,口衔洋烟卷,长衣系红带,缎靴,背负快枪,腰挟小洋枪,手持一秫楷”,洋相百出。后来,义和团全盛时,便与统治阶层完全合流了,6月10日,义和团进入内城,于是,“坛场遍城内外,王公贵人争崇奉之,渐出入宫禁,莫敢究诘”。

因此,当义和团把造反的目标,从针对腐败无能的满清政权,转变成为统治者的看家犬,马前卒,就谈不上什么革命了。他们以施虐异教徒为己任,以镇压革新派为目标,以消灭一切文明进步的事物使愚昧泛滥,以否定所有求变改革的思潮而迷信猖獗,这种与统治阶层沆瀣一气的行为,还能对历史发展起到什么动力作用呢?

有一个被史家忽略的小镜头,最典型地反映农民极易奴化变质,失却本质的天性。6月29日,义和团员在大师兄带领下,簇拥着一心想当皇父的狂想症者端王载漪,大呼大叫地跑到宫里去要杀洋鬼子徒弟,也就是已被幽禁起来的光绪。这是连慈禧都不敢或不想做的事,这种一厢情愿,过度忠诚的行径,弄得老太太也接受不了。

“老佛正吃早茶,闻外面喧嚣之声,群呼杀洋鬼子徒弟,急走出立阶上,诸王公及拳民聚于阶下。老佛大怒,斥端王曰:‘你自己觉得是皇帝吗?敢于这样胡闹!你要知道,只有我一人有废立的权柄。我现在虽立汝子为大阿哥,顷刻就可以废之。’端王乃大惧,叩头不已,太后命罚俸一年,以示薄惩。”接着,老太太大发雷霆:“其义和团之首领,胆敢在宫中叫嚣,立即斩首,命荣禄之兵在外宫门驻扎者行刑。”

一声就地正法,严惩不贷,这班农民兄弟大眼瞪小眼,傻了,他们以为自己是钦定的打人棍子,一心想讨好西太后,结果差点把脑袋玩掉。这时,他们才看出来,老太太压根不把他们效忠,放在眼里。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老太太从来也没改变过对这班“刁民”或“贱民”的鄙视。“有一日,大阿哥同太监数人在颐和园空地穿拳民衣服,练习拳术,为太后所见,立即传谕,命大阿哥入房责之,并责大学士徐桐不用心教导,以致扮成这难看的样子。”(以上据《景善日记》)这个细节,可以看出她心底里对于义和团的厌恶和反感。

可是,横行京城,不可一世的翻身农民,自我感觉却异常良好,并不知谢幕的时刻已经不远。6月13日以后,“城中焚劫,火光蔽天,日夜不息。车夫小工弃业从之,近邑无赖纷趋都下,数十万人横行都市,夙所不快,指为教民,全家皆尽,死者十数万人。杀人刀矛并下,肢体分裂,被害之家,婴儿未匝月,亦毙之,惨无人理。京官纷纷挈眷逃,道梗则走匿僻乡,往往遇劫,屡濒于险,或遇坛而拜,求保护,则亦脱险也。太后召见其大师兄,慰劳有加。士大夫之谄谀干进者,争以拳匪为奇货。”现在,老太太赏银十万两,赏米两万石,有吃有花,还可胡作非为,团民们能不手之舞之,脚之蹈之吗?

其实,说到底,老太太不过在无可奈何之中,利用义和团而已。

这种利用,绝对出自女人的心计,她要报复,因为洋人不赞成她废黜光绪,不支持她立大阿哥,不交出躲进使馆的维新分子。7月11日,到了大哭嚎啕,无以为计的地步:“太后仍希望拳民之法术可救北京,故仍猛攻使馆。”女人一旦染指权力,她的嫉妒,记恨,和强烈的报复欲望,肯定为泄心头之忿,而不惜制造灾难的。绝对会把前五百年,后五百年所有的鸡毛蒜皮,大事小情,都要一件一件地清算了结而罔顾大局。吕后,就是一个例子,她曾经把她嫉恨的戚夫人,“断手足,去眼,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这报复是何等的歹恶,那是她老公刘邦死后,获得无上权力才干得出来的事。同样,君不见江青得势之际,那睚眦必报的刻毒,将三十年代在上海,四十年代在延安,五十年代在北京,所有使她不快活过的人,几乎全打进了十八层地狱,都曾经是大家历历在目的事情。

另外一个要利用义和团的因素,由于老太太废黜光绪,停止新政,面对全国上下的求新思变的潮流,以她为首的顽固派集团,需要同样愚昧落后的群众为基础,在精神上求得同声共气的声援。于是,以愚昧落后的形式,以拒绝文明的姿态,以弄神装鬼、巫术迷信的手段,以反对列强压迫从而拒绝一切西方文化的仇恨心理,以打着扶清灭洋旗帜的义和团农民兄弟,便正中下怀地成了她手中的一张牌,既可供驱使当攻打使馆屠杀洋人的工具,也可用来镇压求新思变的不同声音。

“会义和团起,以灭洋为帜,载漪大喜,乃言诸太后,力言义民起,国家之福,遂命刑部尚书赵舒翘、大学士刚毅导之入京师,至者万余人。义和拳谓铁路、电线皆洋人所借以祸中国,遂焚铁路、毁电线,凡家藏洋书、洋图皆号二毛子,捕得必杀之。城中为坛场殆遍,大寺观皆设大坛,其神曰洪钧老祖、梨山老母。谓神来皆以夜,每薄暮,什百成群,呼啸周衢,令居民皆烧香,无敢违者。香烟蔽城,结为黑雾,入夜则通城惨惨,无敢违者。神降时,距跃类巫觋,自谓能祝枪炮不燃,又能入空中指画则火起,刀槊不能伤。出则命市人向东南拜,都人崇拜极虔,有非笑者,由戮辱及之。仆隶厮圉,皆入义和团,主人不敢慢,或更借其保护。稍有识者,皆结舌自全,无有敢讼言其谬者矣。”(以上据《庚子国变记》)

以前,我读有关庚子年拳乱的史料,因出自官方或半官方,多采半信半疑态度,不大以为然的。鲁迅先生说过,胜利者给失败者作史,往往就会多说坏话。但经过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后,见识过尤其领教过群众运动的厉害之后,那种无序的、盲动的、失控的、非理性的大潮涌来的时候,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浑水摸鱼之流,趁火打劫之辈,便会层出不穷,便会有许多令人发指的恶行产生。于是,我觉得,20世纪初的义和团运动,与六十年代的红卫兵运动,对于社会生产力的破坏,对于文明和文化的仇恨,对于视为异己分子和异教徒的残酷迫害,对于宗教裁判所式的黑暗审判,和政府化了的私刑制度,对于过甚的迷信造成的阴暗鬼祟文化,对于巫师作法式的陷于狂热的图腾崇拜,这两支“革命”队伍,都能找到相似或相近的共同之处。因此,这些记载,有夸张之词,无失实之处,应该是比较可信的。

读过庚子年义和团的这些史料,我们知道,中国封建社会中最后一次的政治改革之举,也就是变法维新运动,被西太后发动了一次政变,彻底扑灭了。她本以为复辟成功,祸乱消弭,从此,国泰民安,天下太平。但她的如意算盘,却被她所依赖的这一群不中用的贪官污吏,和这一支不顶用的乌合之众,折腾出更严重,更可怕的灾难。八国联军,坚船利甲,所向披靡,无力抵挡,到了三十六着,走为上策的时候,老太太真是人到伤心处,不得不流泪了。

11日,李秉衡死,12日,联军侵占通州,13日夜,至14日凌晨,俄国骑兵攻建国门得手,日本兵也夺了朝阳门,英国的廓尔喀兵也从广渠门进逼海岱门,15日清早,她只好脱下她的太后龙服,穿上汉民青布裤褂,成了一个真正的老太太,从神武门出来,与无数逃难避灾的老百姓混在一起,经德胜门离开京城。16日,紫禁城失陷。

她虽然哭了一场,有些失态,但她却是一个能把时代进步的车轮扳回来,并使其倒转的强者,这是事实。然而,任何历史的倒退,会给国家,人民,甚至她自己,带来什么福祉吗?无论什么样的复辟,总是不得人心的。假设如某些人所愿,又回到他们所期盼的票证时代,每年一把花生米的那种贫困的社会主义,我想,他们那张淡得出水的嘴,也会骂自己混账的。因此,老太太和衣睡在居庸关乡下人家的硬炕上,一夜未眠,恐怕也有一丝后悔,还不如让光绪搞他的新政呢!

据说,光绪随西太后逃到怀来,说过一句话,当时目击者“曾闻皇帝言曰:‘所以使余等至此者,皆拳匪所赐。’”他自被黜以来,很少表态,这个他得出的结论,看来倒使后人懂得:中国人对于具有暴力性质的革命,倒是乖乖服帖者多,而对于手段温和的改良或改革,所遇到的阻力,却常常是强烈和巨大的。改革之难,有时真是难于上青天,每走一步,并不比革命者于刀枪剑戟中,杀出一条血路更轻松。

因为改革者面临的不仅是维系既得利益的政治反对派,还有人数多得多的愚昧落后的民众,他们由于眼前一时的利害关系,在没有尝到改革的好处,甚至在领受到甜头,也会在感情上容易与无知守旧的官僚集团,结成神圣同盟。而贪官污吏,则是这个同盟中绝对的中坚分子,他们将失去得最多,所以,冀图扼杀改革的欲望比谁都强烈。这就是老太太所以哭,哭他们不成事,光绪之所以恨,恨他们把大清王朝推上了绝路的原因。

写到这里,不禁想起孔夫子的话:“温故而知新。”在改革开放二十年之际,回顾一下这段老太太哭鼻子的历史,不也颇有一点启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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