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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17

由此可见司马懿的心机,和他处于荆棘丛中的谨慎,以及善处左右的韬略。在当时诸葛亮、陆逊与他这三个堪称棋逢对手的主帅之中,应该说他处境最难,所以,他在政治上,也包括在军事上,以退为进,以守为攻,步步为营,终于取得了最后的胜利。在三国人物中,我认为,最能隐忍不发,最能韬晦不露,最能忍辱负重,或者说,最能像北京人爱骂的装孙子者,大概要数司马懿了。

司马懿石像

他和曹爽共同辅政,事事请示汇报,作下级状,他知道曹爽不放心,后来索性装疯卖傻,病倒在卧榻之上,连话都说不周全,作奄奄一息的样子,使曹爽对其略无顾忌之心。其实他不是不能搞掉曹爽,但他宁愿等待,等到他作恶多端,民心丧失,便不费吹灰之力,把曹爽收拾了。

任何人碰上这样的有耐性等待你犯错误的对手,那倒霉是必然的了。

司马懿于魏,曹操于汉,大抵相同,人臣之位极矣,权术之运用极矣。但区别在于司马懿于曹操生时,每怀恐惧,一生谨慎,曹操死后,仍唯恐疑有异志,事事小心。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等待。所以曹操这一辈子,略无半点惧畏顾虑之心,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想,恣意行事,挥洒自如。所以,我们读到曹操的诗,却读不到司马懿的诗。我们知道曹操浪漫,好女色,营中狎妓,但司马懿则无这方面的风流行状。他不作诗,不浪漫,规行矩步,说穿了,正是为了更好的等待。

司马懿玩弄权术的阴险水平,在三国中,甚至要超过曹操。按弗洛伊德学说分析,一个拼命压抑自己的人,反过来施之于人时,也愈残忍。他在讨伐公孙渊的叛乱时,那种杀无赦的残酷贼忍,也是令人发指的。俗话讲,“不叫的狗,最能咬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了。

曹操临终时,司马懿和曹洪、陈群、贾诩在场受命,当时他排位最后。曹丕临终时,他和曹真、陈群、曹休在场,这时位排第三。曹睿临终时,他和曹爽、刘放、孙资在场,他已位排首位。这说明他的等待战术逐步取得了成功。老实说,一个心怀叵测的人,在中国这种最具危险性的继承接班的政治游戏中,他能历仕三朝,虽然几次外放冷落,几次褫夺兵权,但能在政治风波中化险为夷,而且身居高位,始终处于权力的顶巅,应该说,他是三国末期最出色的政治家。

其实曹操是并不信任司马懿的,甚至预言过他是一个对曹魏有威胁的人物。但他察时知世,审势慎行,进退有度,应对机变,获得曹丕的信任,也改变了曹操对他的看法。特别是他在政治上的成熟见解,在军事上的指挥若定,在皇亲国戚、元勋大老间的周旋应付,在权术斗争中的高超表演,以及他始终掌握军旅,踞守重镇,而且有诛孟达,杀公孙渊,与诸葛亮交手的卓著战功。加上他对于敌手的斩草除根式的狠毒,所以,他身受曹魏三朝顾命,但他在长久的等待以后,实际上结束了曹魏政权。

司马懿其实在曹丕死后,业已总揽魏国军政大权,但他还不急于动手,仍旧要等待下去的原因,因为他已看透了曹魏政权的皇帝,不但一朝不如一朝,就连宗室,也是一代不如一代。这时,他大权在握,有足够的时间,来得及等它腐败到了极点,便是摧枯拉朽,不用费什么大力气了。

本来在寒冷地区粗放经营的马铃薯,一到南方气候土壤水肥日照更充足的地区,倒愈来愈长不大了。这种马铃薯种子退化定律,同样适用于人类,尤其适用于养尊处优,四体不勤,骄奢淫逸,体质萎靡的统治阶层,这也是中国历朝历代帝王世家的难以逃脱的衰败规律。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是指从帝王到皇室,到整个贵族阶层,到官吏和一切剥削者,从遗传基因开始,已经像温室的花朵逐渐失去适应自然的能力,于是用不了几代,就整体堕落腐朽下去,便是一种不值得奇怪的现象。包括他司马懿也逃不脱的,到第三代就不灵了,让大家饿得吃不上粮食,去吃大肉丸的司马衷,其实是个白痴,不也当了皇帝吗!

至于曹爽这一等货色,智商很低,连句整话都说不周全的人,那些智囊劝他,不要离开都城,以防司马懿兵变,他只当耳旁风,照旧大开城门到高平陵打猎去了。再看他手下用的那些轻薄浮浪之徒,如何晏,如邓颺,虽权倾一时,但管辂为他们卜卦时,竟敢放肆地忤触了一番。别人为他担心,管辂却说:“吾与死人语,何所畏耶!”说明这个腐朽集团本身,不仅潜伏着巨大危机,而且迫在眉睫,旁人都把他们看成死人了。由此可见这个统治集团已经腐化堕落到了极点;不得人心到了极点;内部分崩离析到了极点;对司马懿完全失去警惕,麻木不仁也到了极点。

自然,能够使曹操、诸葛亮警惧而未敢小视的司马懿,对付曹爽,还不是举手之劳的事。他等到了该动手的时候了。“起旧日手下破敌之人,并家将数十,引二子上马”,把城门一关,就解决了。“高平陵事件”,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统治集团若是腐败起来,那速度超乎想象之快。真是难以置信,就把城门一关,打发人送个口信去,那些正在放鹰纵犬的快乐人群,便惊瘫在地,未触即溃了。

司马懿吃准了这些人表面上强大,而不堪一击的实质,他不怕他们反攻,也不在乎他们反攻,而且也知道他们不敢反攻,因为他在等待的漫长岁月里,从本质上看透了这班纨绔子弟的当权者,其内心的空虚软弱,正如一匹老劣残败的驽马,只要有一把栈豆,就会停脚不走的。所以,他有恃无恐,为所欲为,曹爽还幻想,即使我丢了官,还不失为一个富家翁,他忘了司马懿是绝不会手软的人物,会有好果子让你吃?死到临头,悔之晚矣!腐败的可怕,不仅仅是贪欲、攫取、占有和声色犬马,而是精神上的堕落,人到了这个地步,也就无药可治了。

当时,司马懿并无多少兵力,即使这样,留守在城内的曹爽部下,竟无可奈何,坐视其成事。凡大势已去,唯有兵败如山倒,一垮到底了。这大概就是更广义的马铃薯退化定律了。在三国这场政治游戏中,最成功的玩家,还得数司马懿。看来,这个司马懿是个成熟的政治家,他善于等待,善于在瓜熟蒂落的时候去摘胜利果实,所以,三分天下,最后一统于晋,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读《三国演义》,热闹都在前半部,司马懿出场较晚,舞台上的风光,都被最早走到脚灯前的角色抢光了,他显得不那么光彩出色。其实,在这段历史中,他是一位最了不起的,靠耐性、权谋、机智、残忍,夺得胜利的最大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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