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宗亲披黄金甲,陈铁马一万骑,甲士三万人,前后部鼓吹,俘二伪主及隋氏器物辇辂献于太庙。高祖大悦,行饮至礼以享焉。(《旧唐书》)
如此旌旗蔽日的千军万马,如此剑戟戳天的铁骑劲旅,这不是示威,还能是什么?老爷子无论如何也是“悦”不起来的。没有办法,他有愧于这个儿子,对这位拥兵自重,率部压城的秦王,他有沉重的负债心理。怎么办,李渊只能以超规格赏赐,来安抚他,实施政治上的赎买了。
高祖以谓太宗功高,古官号不足以称,乃加号天策上将,领司徒,尚书令。(《新唐书》)
十月,加号天策上将,陕东道大行台,位在王公上。增邑两万户,通前三万户。赐金辂一乘,衮冕之服,玉璧一双,黄金六千斤,前后部鼓吹及九部之乐,班剑四十人。(《旧唐书》)
为什么老爷子感到歉疚呢?据《新唐书》载:“初,高祖起太原,非其本意,而事出太宗。及取天下,破宋金刚、王世充、窦建德等,太宗功益高。”没有秦王,不可能有李渊的今天。但是,武德元年,禅隋立唐,按嫡长制的封建继承传统,他立李建成为太子。这当然无可厚非,然而却是一步臭棋。这个庸君,多好说不上,多坏也说不上,指望他有超常的英明之举,立嫡选贤,是不可能的。但这样一来,摆不平这位立下汗马功劳的儿子,制造了三兄弟的尖锐矛盾,成了老爷子的心病,也成为唐朝初年的乱源。
一、李世民一心要“苦迭打”,而且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二、李渊怕李世民“苦迭打”,拼命采取补偿措施,封官许愿,物质满足;
三、李建成有危机感,很怕这位老弟搞“苦迭打”,便与李元吉结盟,并联络后宫佳丽,因为老爷子好色,枕头风很管用,努力打压削弱秦王。
权力,即诱惑;最高的权力,是最高的诱惑。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还抢得头破血流呢,何况皇帝,南面为王?到了公元626年(武德九年),三兄弟针锋相对的权力斗争,已经公开化、白热化,基本上无法缓解了。而李渊突然火上浇油,更加剧了李世民的“苦迭打”的进展速度。
我估计,唐高祖刚刚花甲之年,已经患有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了。
也许中国当皇帝的人,位高权重,养尊处优,耽于声色,放纵欲望(不光光是性欲,还包括一切一切的欲),结果,反倒促使人的生理机能加剧退化。正如熟得过快的瓜,未破先娄,外观还说得过去,内里早就一锅糊涂糨子。这种越活越颠倒、越老越错乱的不死之死,似乎是中国最高执政者难逃的宿命。
上(即李渊)晚年多内宠,(生殖能力到老而弥壮,先后生有)小王且二十人,其母竞交结诸长子以自固。建成与元吉曲意事诸妃嫔,谄谀赂遗,无所不至,以求媚于上。或言蒸于张婕妤、尹德妃,宫禁深绝,莫能明也。
一方面,是两个儿子告御状,另一方面,是若干女人嚼舌头,李渊对李世民的政策,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收回以前所有承诺,不再采取怀柔政策,与此同时,拆散他的队伍,调开他的将领,处置他的部属,削弱他的实力。高祖的变卦,不是在消解矛盾,而是在激化冲突,逼得李世民刻不容缓地启动“苦迭打”程序,决定在玄武门一锤定音。
而要将李建成、李元吉,齐聚于玄武门而歼之,他是请不动的,必须有父王的传唤,才能将他们召来。
六月三日晚,李世民决定激怒高祖,就抓住“建成元吉淫乱后宫”的这个“蒸”字,使得这只自以为雄风不倒的老公鸡,立刻血压升高,手脚冰凉。何谓“蒸”?即“下与上通奸”。接下来,李世民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陈情:“臣于兄弟无丝毫负,今欲杀臣,似为世充、建德报仇。臣今枉死,永违君亲,魂归地下,实耻见诸贼。”在气头上的李渊,正被绿帽子弄得怒火中烧,哪里再听得下去,只是吩咐他:“明当鞫问,汝宜早参。”便回后宫处置那两个淫妇去了。(袁枢《通鉴纪事本末》)
次日清晨,他一心等着这场三堂会审,当面对质。可日已当顶,既不见原告,也不见被告。还在纳闷,还在游艇上闷闷不乐之时,那宫城北门早就驳上火了。冷兵器时代,其实是无声的战争,宫城又大,战场上的厮杀动静,根本传不到他耳边。
他哪里料到,心毒手辣的李世民,早做好套子,率部包围住匆匆进宫来的两兄弟。他在暗处扯满了弓,心里在说:“老哥,你就看箭吧!”他要先消灭这个抢了他太子位的哥哥,方解心头之恨。这就是杜甫那首《前出塞》的诗所写“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了。
虽然他们同为一母所生,但不是鱼死就是网破的决战一刻,也就无所谓血缘,无所谓亲情。他先张弓射杀其兄李建成,接着尉迟恭又与他一起杀了其弟李元吉。更无比残忍的是,嘁里咔嚓,将太子五子——李承道、李承德、李承训、李承明、李承义;元吉五子——李承业、李承鸾、李承奖、李承裕、李承度,统统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据说,只有李元吉的妻子,人称小杨后的漂亮女人,是唯一的例外,不但没有受到驱逐出宫的威胁,也没受到被迫为尼的处置,而是被李世民一把抱起,放在自己的坐骑上,带回到秦王府,成为新宠。《新唐书》卷八十《太宗诸子》中,曹王明之列传如此写着:“曹王明,母本巢王妃,帝宠之,欲立为后,魏征谏曰:‘陛下不可以辰赢自累。’遂止。贞观二十一年,始王曹,累为都督、刺史。”从这种行为可以看到,兄死娶嫂、弟死纳媳的边外民族之风俗,对李世民来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魏征是中原人,自然会认为伤风败俗。
李世民先杀了一兄一弟,后杀了他俩的儿子,加在一起,共十个侄子。至此,只能一不做、二不休下去,随即进得宫内,与老头子理论。其来势汹汹的样子,其杀气腾腾的神气,在场的大臣很清楚,显然是要和这位进退失据、前后矛盾、昏庸失察、轻信谗言的老爷子算账的。如果李渊硬是不合作的话,不是手起刀落,身首分离,就是推下船去,将其溺毙。对一个六亲不认、杀红了眼的人来说,已经杀掉这么多的兄弟子侄,还怕多杀一个亲老子?
宋人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说:“唐高祖以秦王之故,两子十孙同日并命,不得已而禅位,其方寸为如何?”李渊只好识相,只能知趣。他不傻,别以为他这个儿子干不出弑父的事情来。虽然如今上了年岁,无论如何,想当年也曾经是一位枭雄,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光棍原则,久惯江湖的他,还是懂得的。尤其看到那个满身披挂、持矛带刀的尉迟敬德,他儿子李世民的最得力助手,必然是这次政变的武装力量总指挥,已经命令游船靠岸。
那一张铁青的脸,使他顿时清醒。第一,他不再是昨天的李渊;第二,他儿子也不再是昨天的李世民了。昨天的李渊要李世民死,这儿子绝活不成。同样,今天的李世民不想让李渊活下去,他这个老子也是必死无疑。李渊不得不承认自己输了,更不得不表示自己服了。
第一步,他答应先确立其太子地位,马上昭示全国;第二步,他答应乖乖禅位当太上皇,保证退居二线,不碍手碍脚。有了这个许诺,裴、萧、陈三位又给他做足面子,“建成、元吉本不预义谋,又无功于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为奸谋。今秦王已讨而诛之。秦王功盖宇宙,率土归心,陛下若处以元良,委之国事,无复事矣!上曰:‘善,此吾之夙心也!’”(司马光《资治通鉴》)
李世民何等聪明角色,见好就收,马上跪下来,仰脸凑上去,吮吸老爷子的乳头,表示不忘根本。这种效忠礼节,有点莫名其妙,如此匪夷所思的场面,当然相当可笑。也许李氏祖先,出身夷狄,有这样一种奇风异俗吧?
于是,李世民从玄武门这片“血泊”中,开始他的“贞观之治”。后来,人们记住了“贞观之治”,而忽略了“血泊”,也就不去计较他的那些无法见诸光天化日的“慝”。
因为中国人对于统治他们的皇帝,要求其实是很不高的。你不杀他,他觉得万幸,你给他一口饭吃,他感到皇恩浩荡。经历了太多的庸君、昏君、淫君、暴君,居然在一筐烂苹果中,还有较为完好、说得过去的一个唐太宗,也属太难得、太稀罕、太金贵了。哪怕果皮上有些锈渍斑点,有些磕碰硬伤,也就不那么当回事,也就瑕不掩瑜,帮着他把历史的这一页翻了过去。
偶读近人陈寅恪的《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他谈到李世民的这次“苦迭打”时说:“惟唐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门之变,太宗所以能制胜建成元吉者,其关键实在守玄武门之禁军,而旧史记载殊多隐讳,今得巴黎图书馆藏敦煌写本伯希和号2640李义府撰常何墓志铭以供参证,于当日成败所以然之故益了然可知矣。”
看来,这次“苦迭打”关键之关键,是玄武门禁军首领常何,史书都讳而不谈了。
这位李建成的部属,并非是在那天战场上的阵前倒戈,弃暗投明的,而是早就被李世民所笼络,所收买,而归顺成为埋在玄武门的内应。李建成、李元吉在六月三日夜里,已经得到张婕妤的线报,获悉李世民已伏兵太极宫。明知阴谋,仍敢大摇大摆地进宫,他也是深信不疑玄武门是他的地盘,禁军听他的指挥,常何是他的嫡系。没想到,一进皇宫,状况丕变,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的死地,只好交出性命。
可想而知,这个收买常何的过程,自非一天两天;这个将玄武门的控制权,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的过程,更非一年两年。唐太宗谋权夺位之心,与后代“枪杆子里出政权”的真理不谋而合的“苦迭打”准备,也就是王夫之所说的“慝”,早就烂熟于心,早就成竹在胸,早就准备无所不用其极,早就打算用同胞兄弟的血肉骸骨作垫脚石,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
这就是伟大的唐太宗很不怎么样的一面了。
因此,我对于史,从司马迁的《史记》开始,无论过去的,还是后来的,当然更包括现在的,都持半信半疑态度。可以读,不可以信,可以引以思考,不可以据以当真。大概没有偏见,无以成文人;没有矫情,难以成历史。所以鲁迅先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一部中国历史,概括起来,无非欺和瞒这两个字。细细想去,真是很有道理的。
也许,这话说得有点绝对,但有助于我们懂得,如何避免去做别人思想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