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蜀、吴三分天下,以刘备最为步履维艰,他一直是在颠沛流离中求生存,并逐步拓展。
魏得天时(挟天子以令诸侯)、地利(中原腹地悉归于曹)、人和(谋臣良将、贤俊宏儒均集中在许都);吴守江东一隅,励精图治;只有刘备,茕茕独立,无所依傍。他在未入蜀前,先后依吕布,投曹操,奔袁绍,直到向刘表、孙权寻求庇护,不止一次地置妻子家室于不顾,兄弟分散,仓皇逃脱,流离失所。他比之曹操,比之孙权,处于困境中挣扎奋斗的时间要多得多。
到西蜀灭亡为止,它始终是三国中最小的一国。
孙皓降晋时,户口五十二万三千,男女老幼二百三十万。刘禅降晋时,户二十八万,男女九十四万。即使从人口看,西蜀也只有东吴的一半。撰官史《三国志》的陈寿,曾做过蜀国的黄门侍郎,入晋后做著作郎。所以,他把蜀放在吴前,也是一点故国之思的寄托吧?但晋承魏祚,他不得不认魏为正统,因为他当着晋朝的官。但到了罗贯中,笔下就没有这点顾忌了。刘备姓刘,是那个穿着金缕玉衣埋葬的中山靖王之后。自然,刘玄德成了正统。
西蜀不但国力弱于吴、魏,作为领袖人物,刘备也比不上孙权,更比不上曹操。但文学这东西,所以让历代统治者感到挠头的,就是它的功能很难估量;也许什么作用都不起,也许还真能影响后代人的视听。一般说,捂同代人的嘴容易,防民之口,胜于防川,措施还是很多的;要捂后代人的嘴,就怕不那么容易了。例如《三国演义》,把其实不怎么样的刘备,捧成贤德之君,而把称得上是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文学家的曹操,定为一个遭千古唾骂的奸雄,永远一张大白脸,这怕是曹操万万想不到的。
刘备算是个庸人,但在适应环境,谋求生存上,却也有不弱的表演。
在夹缝中求生存,当然也是一种磨砺。既要保存自己,不被吃掉,又要发展自己,以待来日。有求于他人的荫庇时,韬光养晦,保持最低姿态;利用列强彼此矛盾时,挑拨离间,可又不露痕迹。胯下之辱,称臣不二,闻雷失筷,卧薪尝胆,都是为了一个远大的目标。“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这句民间谚语,倒是准确地描绘了刘备在创业过程中的艰辛。由于根基薄弱,实力不足,地盘有限,资历、声望、影响、权威还不到一呼百应的地步,只有在苟安中徐图奋进,在迂回间寻觅生机。空隙总是有的,善于把握住机遇,便会脱颖而出,一展宏图大志。
在一个竞争的社会里,两强对立冲突,不共戴天,是矛盾;双方信誓旦旦,拥抱接吻,也不等于就不存在任何矛盾了。强与强,固然是矛盾,强与弱,又何尝不是矛盾?因为弱方要强起来,强方又不甘于弱下去。于是即使在实力并不平衡的两方之间,也存在着强对于弱的蚕食,弱对于强的反抗。强无时不刻地抑制着弱的发展,弱也须臾不忘壮大自己的势力,以期有朝一日真正强大,除非愿意在强方的卵翼下,永远做二等公民,才无进取之心。这样,为了未来长远的打算,韬晦是最好的保护色。
早些时,刘备和关云长、张飞,只求能够站在公孙瓒后面,当一个马弓手、步弓手,就心满意足了。等到做了平原相,孔融派太史慈去请他出兵救陶谦时,刘备很得意地问过:“孔北海知世间有刘玄德耶?”那时,他只求被人承认是诸侯角逐中的普通一员,便洋洋自得了。等到与吕布平起平坐,与曹操有来有往时,他知道自己已是举足轻重的一个方面,便开始端起架子来了。但是,他真正意识到他的存在价值,是从被汉献帝呼为皇叔,而后又被董承邀请参加由皇帝亲自发起的反曹操的神圣同盟,在衣带诏上署上左将军刘备之时。他开始重新设计自己,很有参与最高权力角逐的兴趣了。可在那位奸雄手下,他必须用韬晦来保存自己,然后想尽办法,脱离曹操的羁縻而远走高飞,那是他的当务之急。
正是这种精神上的觉醒,虽在曹操的掌心中,胸怀大志的刘备,在菜园子里挥锄灌溉,表演那份胸无大志的样子,倒也是个不错的演员。一个人在夹缝中生存,如履薄冰,不得不处处谨慎,事事小心,稍有疏忽,便有沉没之险。所以,他在这一段日子里,倒未曾犯什么错误,奠定了他此后发展的基础。这样,他和孙权据江东世族之势,和曹操拥中原腹地之重,是没法相比的。他一无资本,二无人望,三无奥援,最后能够混到三分天下而有其一的地步,也就是可赞可叹的了。
蜀国相对来讲要小一点,但要是看到刘备能从夹缝中生存下来,在群雄争斗中拓展出这一块土地,称国为王,也值得为他喝一声彩的了。
比他兵强马壮、人多地广的那些诸侯,一个个败在曹操手下,刘备最后雄踞一方,倒也说明一个真理:不利的客观条件,倒不一定是成功的障碍。古人云:置之死地而后生。险恶的外部环境,有可能是激励有志者去奋斗,去努力,为改变客观世界而前仆后继的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