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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贼哥

小别,原先不是贼,后来,他做了贼,但现在他千真万确不再是一个正式的贼了。

有一本以他为原型的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悔过小说,还改编成采用真实手法的电视剧,导演独出心裁,让生活中的他扮演电视剧里的他,产生一个小小的轰动。于是,立地成佛,他就成了好人了。

更不用说,写这本小说,和接着趁热打铁改编电视剧的王七一,过去叫我李老,现在叫我老李的一位同事,那更是好人中的好人。

“不能把人看死,人是会变的,不是变好,就是变坏!”居委会的一位大婶,一再对我说,“我们这个社会制度多么多么的优越啊!连皇帝都改造过来,战犯改造过来,小别又不是皇帝,又不是战犯,怎么会顽固不化,非走死路一条呢?他改好了,真的,这个小伙子,我可以向你保证,他是我们教育改造好的典型。一直在街道维修队当小工,干得不错,住户多次表扬他,信都送到我们居委会来……”

这位大婶很会讲话,而且也很喜欢讲话,如果我愿意继续听下去,她肯定会给我接着做有关人的变化的大报告。最后,她很成熟地在肯定的基础上否定,“是要变的,可也保不齐不变。有的人能变,有的人也许永远不会变……”

这辩证法运用得多地道!于是我不得不相信我的同行,悔过文学作家王七一经常大声疾呼的“潜移默化”论,是有极其深刻道理的了。

这位大婶要是老在家里,围着锅台转,柴米油盐,怕说不出这一套一套的“喀”。她是居委会干部,也就是从事那种被不怀好意的人,污蔑为“小脚侦缉队”的工作,接触的不再是臭鱼烂虾,破菜帮子,处理西红柿,而是大大小小的干部。在中国,当干部的一大特点,就得嘴溜,要能讲,讲政策,讲道理,讲社论,讲精神,讲得唾沫星子乱溅,讲得舌干口燥,喝杯茶,再讲。无论怎样拙于言辞的人,日久天长,也会在干部圈子里熏陶得口齿流利,头头是道了。我的同事王七一,据说早先在屯子里当文书的时候,是个结巴。革命洪流将他卷进文学领域以后,很多年,他的作品,远不如他在政治运动中的批判发言来得精彩。

我不想听她讲下去,“我老早以前采访过小别,那时还没人给他写书。现在,如果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想找他聊聊!”

“你是记者?不是作家?”

我已经把介绍信,工作证,早放在她面前,她翻来覆去验明正身以后才让我坐下谈的。

“我一进屋,就对你说过的,我不是记者,是一个写书的人。”

“噢,跟王部长一样!”

“哪个王部长?”

“就是写电视剧的那位——”

“哦!”我马上明白她指的是王七一,可他什么时候提拔成部长的,我们同在一个部门,怎么从未听说过呢?不过,我知道,他想当部长,倒是久远的志向了。

“还要写这个小别啊?”她顿了一下,有点不以为然:“电视都拍过了!”接着斜着眼睛不怀好意地打量我。我知道为什么,自从王七一写了小别以后,他成了特殊人物。街道既觉得改造这个失足青年有一份光荣,但又感到这小子归他们管是个负担。

这一点我相信,小别不是一盏省油灯。

其实,我并没有写他的意思,只不过他昨天傍晚急急给我打过一次电话,想找我。可在电话里又不说什么事,吞吞吐吐。我追问了两句,小伙子似乎不想急于找我了,一个劲地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把电话挂了。于是,我想我该来一趟。可我不愿直接找他,那太啰嗦,街道维修队的干部,是位返聘的老大爷,和这位大婶也差不离,有一种演讲癖,而且跟王七一似的,老是防患于未然地,生怕道德沦丧地居安思危,监视着我和小别的一举一动,所以,还不如公事公办去约他出来谈。

“那个姓王的作家,没从这个小子身上少捞吧?”大婶问我。

“谁知道。”

“又是电视又是书,脸都胖了一圈,他住我们居委会这一片,早先没瞧出他有这份能耐。”

我只好说:“那当然是小别转变得好——”

老大婶高深莫测地一笑。

“你意思是——”

她连忙否认:“小别虽然变得不错,怎么说都是工读学校出来的,底子潮,是不?当然我们不应该那样看人,可是,老来把他树为榜样,同志啊……”这种语重心长的口气,和王七一看一些他不赞成的作品时,腔调是一模一样的。

我再一次让这位大婶放心,“我不写他,更不树他。只不过来看看,他跟写他的那本书里的他,是不是那么一回事?”

“这就好,这就好……”她心领神会,而且颇赞成我这样干,马上拿起电话,很客气地给维修队头目说,准小别半天假,有位李同志要向他了解一点情况。送我出居委会时,这位大婶要我证实:“那位作家,听说就因为写了这本书,当了官?”

我笑了:“他不写书也能当官!”

“为什么?”

“他给自己算过一命,五十九不发,六十发,六十不发就发不了啦,烧香磕头,求保护神得来的。”

老太太认为我不真诚,便不想和我谈下去,把门啪地关上了。

我还没走到维修队,一眼就在胡同口的个体饭铺里,看见了这位等待着我的改悔典型。那样子,既想不到他是个专门对付抽水马桶的管道工,更想不到两年前在拘留所,在工读学校呆过。眼下他那高级牛仔服,名牌运动鞋,劳力士金表。进口太阳镜,一身穿戴,不像大款,也像小开。

“扎啤?”他问我。

“好吧!”我准备掏钱。

“骂人吗?”他止住了我。

“怎么啦,小别,你发洋财了?”

他点点头,掏出来的是美元,“你算说对了!”

这年头,凡发财的,满街握着大哥大神气活现的大款们,像小别这样从局子里出来的主不少。我知道,他下了班,在干第二职业,所以,我总是在上班时间找他。“肯定,你现在不是干私活,在办公司吧?”

这小子诡秘地一笑。

“看样子,老兄你这钱好像有点来路不正?”

冒沫的啤酒放在面前,服务员走开以后,他才轻声地说:“告诉你吧!我又下海了,老李!你别笑话,我一直也是贼心不死的。”他像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半点也不脸红的。

“想不到你到底还是重操旧业!”

“这有什么?”

“又是哪些坏小说使你走上堕落的路呢?”

他赖皮地一乐,“我也正在琢磨,要王七一将来再写书,好编给他听!”

“你呀!你呀!……”

“老李,我打电话给你,可不是向你承认什么错误的。”小别说。

我笑了:“你从来不认错的,除非为了争取早日释放出去!”

“看,你别正而八经地开导我,行不行?”

“我可不想给谁当导师,并不是我谦虚,也不是不够资格,而是我看到那些想给我当导师的人,实在他妈的讨厌。所以,你放心,你讲,我听,好不好?”

其实一个人,水平太差倒也无所谓,狗屁不通也没有关系,写不出文章,或写不好文章都不在话下。别装圣人,还装个假圣人,那可就没劲透了。成年一辈子抬头不见低头见,谁还不知道谁吃几碗干饭?偏像得了羊角疯似的,一来劲,那副做作出来的或一本正经,狗脸生霜,或痛心疾首,世界末日的德行,令人作呕。

“我这几年真洗手了,你信不信?”

我想他这话大概不假。

“可我昨天到一位你肯定听说过的,那个挺了不起的太太家,去修下水道,那美元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把我心痒得没有办法,我差一点要剁掉我的手,你猜最后怎样?”

“你都顺手牵羊了,问我——”

“是这样,不拿白不拿,我想了想,也就不必客气了。”

“人各有志,小别,你一定要堕落,一定要走回头路,是你的事。不过,我提你个醒,小别,你可是王七一使出吃奶的劲,好容易树立起来的榜样。万一你失手,被当场抓获,那本写你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的小说,怎么交待?你不替你想,你也得替我们那位假圣人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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