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是这样,小时候盼过年,上了年纪就怕过年了。
怕过年,一是费神费力费钱,还费胃。也许中国人饿怕了,年节里,除了吃,还是吃,劳民伤财,落了个消化不良;再一是又添了一岁,不言而喻,朝那个最不想去的地方,又迈近了一步。虽然生死乃宇宙新陈代谢规律,但普天之下,乐生者多,恋死者少。天增岁月人增寿,添了一岁,小孩子觉得自己长大了,会高兴,但年事越高者,却越添堵。
据说在中国古代神话中,年,本来就是一种怪物,人们所以要热热闹闹地过年,就是要驱赶走“年”。而“年”,对于怕过年的老年人来讲,最让人不愉快的,莫过于它提醒了在三百六十五天里,并不总放在心上的又长了一岁的事实。因此我认识的这位老先生,在大学教书时,和后来不教书时,为他的弟子,立下两条铁的规矩,一是不许给他祝寿,他说他会骂人的;二是不许给他拜年,他说他要赏闭门羹的。
别讨没趣,这是他学生都明白的。
有人说,老先生虽旷达不羁,但也是不愿总让人提醒他年事已高,离火葬场越来越近的现实。学问大,也许能看得透生死,但不等于他不忌讳这个死字,终究已是过七望八的老人了嘛!
我算是和他有些缘分,在那个特别“革命”的年代,我们曾有幸一起被触及灵魂和皮肉。我认为拒绝学生给他拜年祝寿,纯粹是为了多做学问,少些应酬;和他后来坚决不肯担任大学校长一样,主要是图个清静,减少干扰罢了。
“拜托诸位了!恕老夫把话说在前头,到时候别弄得不愉快!”苏老夫子,一位学界泰斗,理论权威,总是这样谆谆嘱咐。好像自我认识他以来,那些他的门墙桃李,也还是挺不敢违拗他的意旨。果然,这些年来,确实没见有人来他家祝寿拜年。不能说没有例外现象,譬如我,就是一个犯规者。一块蹲过牛棚,有一段难友之谊,就要让他破例了。
不过,我不祝寿,因为不知他的华诞在哪一天,只是大年初一,照例给他拜个年,而且是在电话里。
“您别挂,苏老!我并不是您的登堂入室的弟子,所以就不算是您的桃李,打扰您一下,也就不算是劫难了!您呀,就不能要求我遵守您的约法两章啦!老先生!给您拜年啦!以棚友的名义!”我加了个注解:“这棚,可是木字旁的棚哦!”
老先生哈哈大笑,笑完了,要撂电话了,忽然问:“想起来了,那个王栋,有没有去找过你?”
这个王栋,是苏老的相当有出息的桃李啦,眼下,算得上是个不亚于苏老的名流。
王栋,有一年请我到他当系主任的系里,去跟大学生讲过文学。于是和我有些来往,还比较熟悉。“隔行如隔山”,这句话对他不适用。他是个方方面面都明白而且活跃的人物,虽然不写小说诗歌,可他却喜欢与作家交往。在文学圈子里,我发现好多同行,跟他称兄道弟,不算陌生。这个快活得不得了的人,是一位很容易和你熟起来的人。因为他有这等本事,只要认识你的某个朋友,就一定会认识你,而认识了你,也就认识了你的大部分或者所有的朋友。
这位磁性人物,真是挺神的,谁都能联系得来。他精力饱满,年轻有为,交际广阔,朋友甚众,不到三十,博士就拿到手了。看来,圣人云,立德立功立言,好像全了。
苏老听我说到,有些日子没有见过王栋了,也就拉倒了。
我补问了一句,“有什么事吗?要找他?”
“噢!”苏老说,“既然他没张罗到你那儿,那就罢了。”
旧小说里有一句话,“说时迟,那时快”,我把给苏老拜年的电话刚撂下,王栋就敲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