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爱陪他来了,我知道,这婆娘怕她丈夫动摇。
因为朱磊比较容易说服,爱爱开宗明义要我别当说客,然后又悔不该让老爷子晓得这桩事情。“看,招来麻烦不是?”她申斥着朱磊:“都怪你这张×嘴!你跟老爷子瞎说这些干吗?他老人家总要挽救这个世界,没事还找事呢!”朱磊是个很服调教的好人,凡是别人大一点声音对他讲的话,他都认为是极限真理。他所以能把影片拍成爷爷奶奶样,就因为他接受了太多的真理。爱爱嗓门一高,他就连忙认错,顺便也解释他的为难之处,“爸问起了,我不能不告诉他老人家!”
爱爱说:“撒谎还用人教你吗?真可笑!”她对我表明,第一,好名声,坏名声,悟透了其实一回事,岳飞如何?秦桧如何?在名传千古这一点上,他们机会均等。第二,朱磊必须得这个奖,要不然,老爷子会认定他一辈子休想出息。第三,令我骇异不已的,策划这次评最劣故事片奖者,爱爱竟是成员之一。看来,这女人志在必得,我只好以咖啡代酒,祝他们俩成功了。
他俩要求我向老爷子转达,“因为他比较能听你一点,请告诉他,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别勉强我们!”
梅老听完我的如实汇报,连叹三声,“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如果说第一叹,叹他女儿,第二叹,叹一整代人,那么第三叹,就是展望人类未来是多么暗淡了,梅老从来高瞻远瞩得令人景仰的。他让我在机关要了辆车,说要用一天,并邀我陪他走访几位同他差不多的老人家。我尊命办事,不敢违拗,幸而访的都是古稀老人,都是赫赫扬扬的前辈长者,我只需恭听即是。梅老仍是老一套,从性善性恶一直到最劣故事片奖。第一家讲了,到第二家,第二家讲了,出门上车,准备到第三家讲。他说,“够了,不用去了,回家吧!”仅半天工夫便把车放走了。
果然,没出三天,报纸上刊出一则消息,由于准备仓促,考虑欠周,最劣故事片奖暂停进行,敬请谅解云云。
“什么暂停,纯粹一句没味的屁话!”那婆娘破口大骂。
爱爱、朱磊两口又拖我到那家咖啡厅,责问我怎么回事,简直猝不及防。我唯一能告诉他们的,就是:“二位对于元老们的能量,似乎估计不足呢!”
看着两张哭丧着的脸,深感姜还是老的辣,斗不过的。我打心里同情这对小夫妻,也理解他们搞艺术的人,渴望被人注意的强烈欲望。他们不认为得这奖多么丢人,电影两个小时可以看完,但论成败得失也许两年,两个十年,甚至两个世纪也未可知。即使真失败了又有什么?爱因斯坦小时候数学还不及格呢!
正好,电视剧的评奖开始了,我想起朱磊和爱爱合拍的一部单本剧,不算好也不算坏,这年头电视剧如过江之鲫,像他俩以儿童为主题的这部片子,还算能看下去,不至于把电视机关掉还骂街的。我认识的一位名流应邀为评委,向他推荐了这对其实并不年轻的年轻人的作品,真是碰巧了,名流居然有印象,说他还记得挺有艺术魅力的镜头,几百个小孩在海边,迎着朝阳,向无边的大海奔去的壮丽的场面,那些赤身露体的孩子欢呼着嬉闹着,和快乐的浪花融合在一起,显得人与自然的谐和。接着,爱爱用她的摄像机对准一个伫立不动的女孩,尽量展现她那纯净无瑕的美,使观众越发怜惜她的孤独,她的被父母离异造成的不幸命运。我们谈到这里,名流连连称赞。要是他知道这纤细精巧的构思,出自一个男爷儿们似的女人,一定会瞠目结舌,被她满口脏话吓坏的。
“拜托拜托了!”我请这位名流关心年轻人。
事情进行得再顺利不过,据名流在电话里透露,物以稀为贵,如今拍儿童题材的不多,竞争者少,初选已经入围。我连忙谢谢,赶紧跑去向朱磊、爱爱报告这个喜讯。无论怎样讲,得这份奖要比得那份奖地道些,虽然好名坏名一样出名,终究按常人之情,好名要好听些。另外,急于去通报,也使于大智慧大痛苦中折磨的梅老,得到一点慰藉。
我敲了半天的门,竟是梅老亲自给我开门。
“您老!”那股古老的樟木箱气味,差点把我噎住。
我很少在傍晚时刻来拜访过,他甚为诧异我一脸的兴奋之色,老人家永远心事重重,忧虑交加。他点头示意我进来,又点头示意我到客厅。我连忙问:“爱爱和朱磊呢?”他面有愠色,没有回答,只说了句:“太不像话!”
天晓得,这两口子也忒过分,电视里新闻联播尚未结束,竟关进自己房间里进行人类最本能的游戏去了,我吆喝他俩出来,有要事相告。这里,梅老已在痛苦地看着电视屏幕中出现的两伊战争与加沙地带以色列镇压人民的镜头,满脸悲怆,摇头不迭。好一会,朱磊先出来,也许我刚才声音高些,他那慑服真理的怯懦便很明显,畏畏葸葸地问:“出了什么事?”
“好事!”
“什么好事?”紧接着披着睡袍的爱爱出来问。
我把他们拍的单本电视剧有可能获奖的消息说了,爱爱丢掉手中的烟蒂,把朱磊拥抱住,高兴得直转圈。我发现,其实他们是一对大孩子,否则,他俩不可能在那部电视剧里把儿童心理,揣摩得那么透彻。
梅老把逐个城市的天气预报都看了,对气温偏高的都一一叹了口气,然后关掉,才问起我们为什么举杯庆祝的缘故。爱爱也给梅老斟上一杯,非要他擎起,然后告诉这个喜讯。
似乎那杯酒里掺有砒霜,他慌不迭地放下,“什么?那部片子居然能得奖?”
“有可能,而且非常可能!”我说。
他站起来,严肃极了:“听着,与其将来真正成名了,悔其少作,还不若现在就去辞掉这份不光彩的荣誉!”
爱爱忍不住了:“爸爸,你干吗总跟我们过不去?”
梅老说,半点犹豫也没有:“如果你们不肯放弃,我也不会让你们得到这丢脸的奖。”
“为什么?为什么?”
“我们是艺术家,我们是人类的良知,我们是一切高尚优美善良的真理化身,我们负有最崇高的使命……”至少说了十多个“我们”以后,才回答众人的疑团:“我想你们的记性谅不会那样差,几百个光屁股的小男孩、小女孩朝海水里跑去,已够骇人听闻的了。这还不够,亏你们好意思,竟一点不脸红地,把一个赤身裸体的小女孩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照了个够,纤毫毕露。如果他们授给你们奖,只因为你们创光屁股的记录。”
爱爱才不在乎:“爸爸,我们每个人都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然后又一无所有地离开,如果确实因为我们表现了这个自然而获奖,我们受之无愧,而且终生不悔!”也许她从来不曾这样正经地纯净地使用语言,我们都怔住了。“爸爸,你难道没有年轻过吗?”
梅老拂袖而去,我们面面相觑。
“怎么办?”
“谁也没法办!”
明天,他又会让机关给他派车,这次大概不需要我陪同了,他将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捍卫住他要捍卫的神圣。
“怪我多嘴!”我负疚地说。
爱爱索性拿起酒瓶仰脖灌,抹了抹嘴说:“早晚必知道,知道必大闹,在这种道德狂的眼皮子底下,你最好的办法就是装死!”
爱爱讲话未免言过其实,但她发表这番高见时的神态,倒挺像梅老爷子那种大智慧大痛苦的样子。
“操——”她又高举酒瓶,咕嘟咕嘟地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