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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看书网 > 李国文小说自选集 > 默认卷(ZC) 涅槃

默认卷(ZC) 涅槃

他笑得跟哭没有什么两样,那声音枭厉刺耳:“我不但知道他是你的什么人,同时,我还知道他是妈的什么人,所以,我更要压死他。”

徐至柔像疯了一样,扑向她的弟弟,如果我不在场,肯定出人命案。

十三

我头一回看到绝情的柔柔,一气之下,会干出什么?太可怕了,徐至刚的细脖子差点被她掐断。

“松手,松手,你在发疯!柔柔,你冷静下来——”

这个女人,就是这样不管不顾的性格,最好别惹她,她火一上来,命都可以不要的。那天,《血诫》剧组到郊区的一个大苇塘里拍外景,就大发作一回,连胡先生这个沙场厮杀出来的家伙,也被她这份绝情吓得面无人色,变了一副模样。

我说:“难道你是初次领教?”

他咋着舌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全怪那位有着一副搓板似胸脯的副导演,以为她在拍《这里黎明静悄悄》,非要拍摄在水淀子里的群女裸浴的场面,这也许是中国导演的本事,一步不拉地追赶世界潮流。她对那些跃跃欲试的女演员大讲特讲,一定要拍出像安格尔的《土耳其浴室》那样的画面来。

我在看本子的时候,给柔柔建议过,小姐,你们拍得再好,能超过人家么?一个不遮不挡的裸体女人,都得考虑审片子的人的承受能力,好家伙,苇塘成了女子浴室,弄一打光着身子的女人,你估计那些先生们能坐得住么?

知道她的认死理的脾气,出主意说,如果实在不忍割爱,一是只能拍远景;二是利用芦苇掩饰,似隐似显,欲盖弥彰,也未必不产生你要那种效果。

这本是说定的事,到了现场,副导演也不等老板首肯,撇开分镜头剧本,擅自作主,让每位小姐都穿上紧身衣,外面再涂上泥巴。反正这位副导演干什么,都能找出原本,这一个个泥猴似的女孩,使人马上想起法国影片《火之战》。她叫摄像师尽量往女演员的胴体靠近,兴奋地喊:“拍出乳峰的性感来!镜头往腹部下面走,注意细部……”

她很得意她的灵感。

柔柔有点事在城里耽搁了,借她弟弟的丰田车赶来的。出手大方的胡先生要给她一辆高级轿车的,她谢绝了,她说她喜欢吃自己地里长出来的苞米。“再说我并不是你的什么人,凭什么接受你这份礼呢?”

“冲着我对你的感情——”

“NO!”

胡先生很遗憾,对我抱怨过,没办法,她认准了,天王老子也改变不了她的。

徐至柔车一停下,看到这番景象,火冒三丈,就朝她的副手吼:“你当家,还是我当家?”

副导演根本不把女老板放在眼里,拿着电喇叭,指挥那些泥美人朝镜头靠拢,大声嚷着:“特写,大特写——”

书香门第的副导演,敌不过妇救会长的女儿,那一声吼,苇塘里的水鸟都惊飞起来。这个软硬不吃的主,顺着她,她还未必顺心,逆着她,以为她不敢破釜沉舟么?

她一把夺过扬声器:“给我停下来!”

“你能不能先别激动,柔柔!”

“我是雇用的你,你如果觉得委屈,可以马上结帐走人。”

“柔柔,这一回你想炒我的鱿鱼,也不成的,掏钱的财东支持我这么拍的。不信,你去问他,他说今天要来看拍摄的。”

“他敢插手?”

“为什么不?他投了资——”

“你给了他什么?换来这份权力?”

第五代导演也不示弱:“你该比我更明白!”

“好吧!我恭喜你——”她把其实是她付了钱的电喇叭,像掷铁饼似的摔进苇塘里。然后,她就找了个土岗坐下作壁上观,一反常态,那股热烈,那份趾高气扬,那种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狂傲,不知到哪儿去了?我能想象此时此刻受挫于这个该死的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女人,而实际上是屈服于更强大的金钱势力,对这位有着极端强烈的自尊心(她自己允许自轻自贱,别人可是绝对不行的)的小姐来说,是个什么滋味?居然忍受了,我简直不可思议。

不能劝解的,我知道。这时对她说任何话,都等于点燃火药桶的引线。

果然,那辆超级奔驰来了,我从胡先生那张很少有表情的脸上看出来,肯定不是来欣赏副导演的艺术创造,而是知道把姑奶奶惹翻了,一跳出车门,急切的目光就在人群里搜寻徐至柔。发现她在土岗子上孑然独坐,百分之百地明白大事不好,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这个徐至柔,未容他走近,站起来,回到她弟弟的车里,这边,无论胡先生怎么喊叫,她也不管路好路坏,颠着蹦着地开走了。

胡先生非要拉上我去追她,我告诉他:“没用的,你该了解她,她是绝不怕玉石俱焚的姑奶奶。”

“走吧,走吧,我求你了!车开这么快,我怕她闯祸——”他把我硬塞进车里,叮嘱他的司机加快速度赶上她。这种车,升起一块玻璃,后面交谈什么,司机是听不到的。不知他是对我不忌讳呢?还是压根儿不当一回事,他说他跟那位副导演睡觉时,没有太走心才答应拍苇塘里镜头的,没想惹柔柔。他见我毫无反映,又说:“也许你会奇怪我对这样一个瘪皮臭虫也发生兴趣?”

车开得太快,而前面的柔柔开得还要快,我真害怕出事。

“其实,我不过想看一看,这些自命清高的有文化的女人,脱光了躺在床上有什么两样——”

他说这番话的语气,女人在他眼里,只不过是个物件,很像一位文物收藏家,看一个出土的陶罐或者瓦壶似的,值不值钱?和别的钵子土盆又有什么不同?我为我看着长大的柔柔难过,这个性格挺强的公主,不过是他增长性阅历的长长名单中的一个,她会不知好歹到如此地步?因此我怎么也不能认定,她甘心扮演这个角色?

难道,这应了巴尔札克对于金钱的那番礼赞,身旁这个至少万元一套的意大利西装包装起来的暴发户,就等于一块金光闪闪的钱币。谁能担保徐至柔能超脱诱惑?她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作家!”

“我在猜,你究竟要做什么?除了睡遍各种各样的女人外,还会有些什么作为?我相信,你发了财还要发财,不仅仅这个目的吧?”

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我,在柔柔的车前,一辆手扶拖拉机横着从田埂上,开上了公路。一眨眼的工夫,只见她把丰田车开进了路旁的沟坎里。据胡先生和他的司机分析,肯定她打方向盘要闪过这个笨手笨脚的拖拉机,劲儿用大发了,如果速度不是太快的话,也还不至于拐下公路的。

她撞晕在车子里。

胡先生顾不得那身西装,慌不迭地跳到水沟里,车门打不开,砸碎前窗玻璃,钻进去,把她捧出来。他的胳膊,他的脸颊,也给刮破了。他完全可以叫他的司机帮他忙的,他推开了。我想替他分担一下,至少该腾出空来包扎他自己鲜血淋漓的伤口,他也不用。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可她总醒不过来。

“快!快!”他不停地催他的司机。于是,车子也不管红灯绿灯,往城里开去,柔柔一直在他手臂上捧着,那张脸仍是怒火冲天的样子。

我很难怀疑,他那悲戚的表情,是装出来的;他那自责的语言,“是我把她害了!”不是发自内心的。

“别给我说,别给我说……”事后,只要我一提起这些细节,她就叫嚷着不愿意听。

“我半点也不能接受你那位阔老,柔柔,不过,那一刻,他是真的。”

她捂住双耳,跳着脚不让我说下去。

后来,很少见的,不动声色的胡先生不知犯了哪根筋,非要向我发表感想。他说,钱太多的结果,便是围着向你伸手的人也必然太多,于是就产生一种逆反心理,越想从我口袋里挖钱的,我越吊他的胃口;越是根本不把我当回事的,我倒要给他制造一个惊奇。你会说我纯粹是钱烧的,我承认。我过去穷得叮当响,现在我富得流油。这钱是我挣的,我愿意怎么花是我的自由,对不?

他告诉我:“我和柔柔就是这样相识的——”

“你要施舍她,她不接受?”

“说对了,我还是头一回碰上断然拒绝大把票子的女人。我问过她,你究竟是谁?你猜她说什么?麻烦你别问我,也别打听,正如我不想知道此时此刻你以外的一切事情一样。感觉不是还可以吗?那咱们就坐在这三等卡拉OK歌厅里,你腻了,你可以离开,我烦了,也许不打招呼就走。”

我记得,那时柔柔打算拍一部歌厅和歌女的凄凉故事,后来吹了,因为没筹到款。

胡先生说了一句让我惊讶的话,“你知道,有时我恨不能把她宰了,她是唯一让我总忘不了我曾经是一个穷光蛋,一个可怜虫的怪女人。”

“那你爱她?”

胡先生摇头,“不过,我愿意跟她好。”

“要是她不想跟你好呢?”

他笑一笑,那叵测的眼神,令人不安。

我把这种吃不准他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的观感,告诉过柔柔。她跷着她短裙下的一双秀腿,点上一支烟,教训可算是她长辈的我。“你真是一个落伍作家了!现在还有纯粹的好人和纯粹的坏人吗?只有你们还在那儿典型化去哄人罢了。咱们先不说他,说我,你以为我清高嫌钞票扎手?你该知道还是让他乖乖地把钱掏出来?你相信我会被他这种感伤的游戏骗了吗?你真以为我不了解他是什么东西?你信不信我不管,除了你吃我,我吃你这一点是真的外,好也罢,坏也罢,统统都不可信!”

又是那句老话:每个人一投进生存这部机器里,谁也演不了他自己。“包括我那自以为伟大的爸!”

这个柔柔和她的禅机!

十四

等朱虹把来宾基本上打发走,进屋,姐弟俩的仗已经打完了。

我想小刚不会编谎,他是大少爷,无须为自己所作的任何事负责,自然不必虚构一个复仇的动机,他才懒得动这个心思呢!

“他真是这样当着众人讲?”柔柔第三次要小刚证实。

“烦不烦,姐,我说过了,在场还有别人的。我早就想杀了那暴发户——”徐至刚的智商也真是成问题,思路还停在出事那刻,不想一想,是逃命呢?还是自首?而徐至柔,也他妈的认死理,人都被压成肉泥,一个劲地追问他说过的话,有狗屁意义?别看胡先生穿一万元的西服,能掩饰他原来是个市井粗人的事实么?他让小刚向那位受到身心伤害的女孩子赔礼道歉,大少爷在气头上,哪肯低这份头,骂骂咧咧,出言不逊,叫他难堪透顶,下不了台。他是人,他来就是要当大侠的,他再表现修养,那种习惯用拳头讲话的本性,也按捺不住。在气头上,居然威胁小刚:“你要不道歉的话,我就把你妈,你姐拉来,让她们当着大家,脱掉裤子,我画给你看——”

这当然叫徐至柔忍受不了的。

柔柔一次又一次地要她弟弟确认,“他是这样说的?”至于如何了结此事,她不去想,老头子的病,也置之脑后。“你保证你没听错——”

“烦死了,烦死了!”徐至刚往沙发上一倒,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烦也不行,小刚,他只要那样说,你撞死他,那就活该。”

朱虹一进屋,还纠缠住她的儿子问:“那个红牌爱斯是谁?”

谁也不想告诉这位夫人,他就是她近来一个劲地巴结的暴发户。有时候,连我这个局外人,也看不过去。可继而一想,丈夫不行,儿子更不行,她不出马,难道等着坐以待毙吗?如果能够坐享其成的话,她连指头都懒得动弹的。豁出这张脸,即或是极其不喜欢她的柔柔,也会视作是对门第尊严的玷污。看柔柔那痛心的样子,谁也不愿意吭声了。

她来是传达徐祖慈的话,在没有想好对策以前,这件事情不能扩散。我不敢说,压了一个人,这个贵族之家不当回事。但问题既然出了,想尽一切办法弥补,总能争取到比最坏程度要好得不知多少的结果,这点信心还是有的。

“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哦?小刚,你不是不知道你爸心脏不好!不跟我商量,就对他说,幸亏他没出事,要不,就真是祸不单行了……”她一个劲地埋怨她儿子。

“求求你,少虚张声势,他不是头一回犯病,不至于这么严重的!别闹我,妈!”

“我不明白,干吗你要跟你爸讲呢?小刚,有些事情他要不插手,也许瞒上不瞒下更好办些?”

“因为我撞的是他的车!”

“天哪……”朱虹更是天怨地怨地数落起来,毫无疑问,事情搞得越来越复杂了。

徐至柔对她后妈从来不客气:“你有完没完!”一句话把朱虹问哑巴了,转向她弟:“那车呢?”

“在西直门火车站那儿,撞在大树上,开不回来了!”

直到此刻,徐至刚的大脑才好像接通了线,恍然大悟地站起来。是他压死了人,是他撞坏了车,是他弄不好要坐牢,或者逃亡。他站不住,坐不住,失魂落魄,惶恐无主,我看出他现在才真的为自己犯愁了。

他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念念有词:“不,不能,不,绝不……”

“别别,小刚!”朱虹怕他想不开,抓住他,恨不能把他搂在怀里:“放心,天无绝人之路!”

“你别瞎掺和行不行?你给我滚一边去——”

看来他明白一点,懂得要找个人商量商量。这种时候,这种事情,不能按常规办的话,我当不了参谋,只好求诸他姐姐了。他知道他妈屁用不顶,反而添乱,老头子也不是铁脖子王爷,谁也不敢动一根汗毛的主,又有许多假道德,撕不破那张脸,还要假仁假义,装模作样。所以像斥责一个保姆似的,把他妈赶到他爸那儿去。“把那些留下来监护的医生护士,请走行不行?麻烦你,别让他们在这儿碍手碍脚!说话也不方便!”

她不走,还在抱怨:“你干吗用你爸的车?怎么办?怎么办?”

朱虹不止一次给她儿子擦屁股了,徐至刚惹祸可以,消灾不行。譬如搞得女孩子怀了孕,还要她领着去人工流产。幸好儿子交的女友,不三不四占多,既和他睡,也和别人睡,但究竟是谁的孩子?做妈的总得问问,这家伙从来说不上是,也说不上不是,动那脑筋干吗?问急了,顶多吼一声:“你们看着办吧!给两个钱打发了,不就完了!”

“可人家说是你的!”

“你们认为是就是,认为不是就不是,别烦我!”就这么一个不走心的人,你拿他怎么办?他出了事,他还有理。这时候连朱虹也觉得在江湖上闯荡的徐至柔,说不定倒比不上路的儿子顶点用。

“柔柔!”朱虹这一声叫得真有感情。

徐至柔能有什么高招?作科犯罪,杀人越货,掩尸灭迹,逍遥法外,她也只是在拍那些上不了电视台的电视剧时才碰到。怎么办?虽是编剧,虽是导演,她也不明白如何把戏进行下去?但眼前这一切,对不起,无非一个花花公子开车撞了人,爹妈想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地收拾一番。如果在《血诫》里,有这个情节,翁家驹压死了他姐姐的情人,这个姐姐会为那个侮辱了她的暴发户斩了弟弟然后殉情吗?她会不拥抱这个卫护她尊严的弟弟而扬弃往日的一段感情么?

“柔柔,假如不是机关的车,不牵涉到司机,说不定好办些,是不是?”她在设法让前妻的女儿出招,因为比较大胆的主意,一般只有徐至柔,才敢想敢干的。

可这是人命案啊!开玩笑!压死的又是一个非同小可之人!徐至柔闭紧嘴,不置一词。

朱虹继续埋怨儿子,“要是你开你自己的车,事情不简单些吗?你呀你呀,你也太不注意了,教训还少吗?”

她儿子跑过来追着问:“你的意思,我自首,去蹲几年大狱,你才满意了?那我马上就去,行了吧?”

“算了,我的祖宗!求求你,非逼死我们才安生吗?”

“我请你离开这屋,妈——”

“小刚……”

“你要不走,我走——”他拉开门就往外走。

“到哪儿去?”

“你不是希望我去坦白从宽嘛!”

“还有人在,你小点声!”直到她儿子又一头倒在沙发上,她才离去。

“怎么回事?爸的车——”徐至柔望着这个宝贝弟弟。

那辆奔驰是机关派给老头子专用的,实际上,徐祖慈远比不上他老婆用的时候多,他老婆又比不上他儿子用的时候多。不过,自从徐至刚有了自己的公司,自己的皇冠,才算不那么本末倒置,把住他爸的车不放。

这回也是命中注定该出事,那回拍外景柔柔把他的丰田开翻在水沟里,胡先生给拖回来,修好,他也不打算要了,要脱手再想法免税进一辆新车。“姐,也正巧了,我的车一回打得着火,一回又打不着火,去郊区度假村,不是短途,万一路上要给我抛锚的话,也不好办。一出门,恰好小吴在院内擦车,我扔给他二十块钱买啤酒喝,就把他的车开走了。”

结果,少年气盛,又在众多朋友面前,栽了面子,恼羞成怒,就在公路上做了这桩蠢事。“三十六策,走为上计,姐,对不?”趁着昏天黑夜,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荒郊野外,人不知,鬼不觉,他加大油门逃了。快进城,他松了口气,偏偏是平安无事的时候,车撞在西直门火车站的大槐树上,只好撂在那儿了。

“笨蛋!”

“姐,你别骂我——”他先把车往回开了几公里,然后,下了公路,叉进去农村的小道,拐了很大一个弯,本应从东直门进城,却绕到了西直门。“我才不傻,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的。”

柔柔苦笑地说:“这倒有点像电视剧——”

“接下去呢?”我问。

我发现,这位大小姐逐渐心平气和了,刚才为她情人死去的那份冲动,似乎消散了。甚而至于有可能在她情人名单上,毫不痛惜地勾掉了这个名字。“这有什么奇怪的!”她不讳言,“我对谁都不存在契约关系!”那个躺在荒郊野外,无人收尸的胡先生,在徐至柔心目中,显然已经不占什么分量了。

想不到胡先生和那位被驱逐出境的外国记者的命运一样,只是由于一些很偶然的原因,便义无反顾地掰了。她为那位罗伯特坐了一年零八个月的牢,放出来以后,到香港去见他。对方提出一个小小的愿望,其实是无伤大雅的,要是她更像东方女人一些,也许正是罗伯特这个中国通所期求的。“去他妈的,让我当老妈子侍候他!做梦!”

一句话触怒了她,尚且掉头不顾,一走了之。何况胡先生绝对是动了真情,才会去为一个臭婊子打抱不平,这和睡一睡那位副导演可不是一回事。何况他居然敢发出要把她,和她爸的老婆当众脱光了画画的狂言,难道她能忍受这种奇耻大辱么?

也许,我确实是她所说的落伍作家,总去研究作为写作对象的人。我并不喜欢胡先生,钱多烧包,令人厌恶,但我能理解,他肯定有他护庇那位风尘女子的缘由,而在气头上说出过火的话,并不足以说明他心口如一,值得一下子全部否定嘛?何况,此人已经死了,被你弟弟压死的!

我望着柔柔那张脸,平静如水,也许,这就是现代人的价值观念?

“血溅在车窗上的时候,我倒有点害怕,”徐至刚回答我:“接下去,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了,反正我也无所谓的,听天由命吧!”

“你确信是把他撞死了?”我说。

“那还有错?”

“你下车证实了他真的断了气?只要还活着,就不是人命案,按你爸你妈的能量,也许不至于判刑的。”这点信心,我是有的,肯定,老两口会把上下左右,四面八方都活动起来的。我绝没想到这姐弟俩的观点如此一致,压死远比压不死要好。

“你不会一点也不了解红牌爱斯,他活着比死还不好办?”

柔柔也说:“你啊!你啊!要是压不死他,你就准备被他大卸八块吧!他怕什么?他不知在共产党手里死过几回,现在他每活一天,都是赚的。如果你连一个大活人也压不死的话,又把老头子的车再搭进去,你也真是太没用的东西了。”

他嚷嚷:“姐,你要是压了人,你不想被抓住,你夺路逃跑,你会一点不慌神?不手忙脚乱?对不起,我办不到!他妈的,我要不把那个小荷包操个稀巴烂,我不姓徐——”

“谁是小荷包?”

“就是那个陪着玩的,让我剥光了画屁股的女人呗!”

“那肯定是个高级妓女,怎么叫这么一个名字?”柔柔问。

徐至刚一笑,来了兴趣,满面愁云,一扫而空。“姐,你信不信,有的女人天生是当婊子的料,这雅号是从她那妙不可言的挣钱工具来的,她所以能把男人勾得死死的,就凭她这身体上天生的本钱。那才叫令人销魂,谁跟她作过一次爱,就必然成为她的回头客!简直绝了,要不,那个红牌爱斯,肯为她出气!”

这个小王八蛋,只有谈到女人和性,而且血淋淋,赤裸裸,才眉飞色舞,显得有点精神劲。

十五

我突然记起柔柔生母,那位妇救会长爱在她厢房里,轻轻地唱起她的家乡小曲。那是一首悲哀的歌,也是一首死亡的歌,平缓,没有起伏,尾音能拖多长,就一口气丝丝缕缕地唱下去。

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她是头一个骑着高头大马,进了阳高城的女八路。那时,我的首长远比不上她光辉。她曾经带了一个班,没日没夜地赶了二百里,截住一支不肯向八路军无条件投降的鬼子队伍。这些都是来看望她的老同志,在交谈中不经意说出的,可我一向她好奇地打听,关于她自己,便不大愿意回忆了。

“唉,说那些干吗?”

提到徐祖慈,她总是像一个在台下看戏的观众那样,评价一个在台上表演的演员似的议论他。“阿姨,你打进阳高城的时候,首长在哪?”

“哼!鬼晓得他在哪儿逛窑子呢?”

这肯定是气话,但徐祖慈的风流不可能不使做妻子的她恨得牙痒。可拿他有什么办法?到头来,还不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在厢房里,无声无息地过下去么?

所以,唯一的,让人知道这深宅大院里,还有一个她的,就是时不时从厢房里传出来的她那低沉凄凉的歌声了。

拿不准老阿姨什么时候唱,也摸不透她的脾气,是高兴才唱,还是不高兴才唱。我一直想记录下这首怪怪的唱词,可她从来不肯为我张嘴,虽然她应允过:“小鬼,有空,我会从头至尾唱给你听的!”后来,她上吊了,便成了永远的遗憾。有时候,我觉得她是存心惹徐祖慈不痛快,故意唱的。也可能并非如此,她虽然恨他,但也怵他,说不定还可能残留着当年的爱吧?她把他从一个草莽英雄变为革命战士的艰难岁月里,怎么说,也是生生死死地一块儿煎熬过来的嘛!

偶尔,我的首长也会被这歌声吸引,在没有达到不能忍受之前,那眉宇间所流露的困扰的感情,表明这支家乡小曲是在触动着他的心弦的。

远地里烧香,

近地里拜神,

灰鬼从南山上下来,

灭了小德贵的一家人。

河汉里飘着尸首,

山坡上挖着坟,

庙里唱着大戏,

小德贵家就断了根。

马背烙着火印,

老牛围着石磙,

雁窝滩上他挖过的井,

齐可可埋下了他的身。

这个民间唱本,大概是一支有点像“提起了宋老三,两口子卖大烟”的那种很长的叙事曲,她从来没唱完全过。我始终也弄不明白这个飞扬跋扈的主人公,是萧德贵呢?还是小德贵?他最后的结局,是不是像老阿姨唱的那样,孑然一身地走向死亡,也未可知?

有一次,我斗胆问过徐祖慈,当然是他心绪极好,而朱虹恰巧不在场的时候。

“阿姨唱的是哪朝哪代的事?”

他不回答。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很有些不知深浅的,追着问:“她干嘛老唱这几段呢?”

他仍是不回答。

但更多的,便是不愉快了,只要老阿姨一唱,他跑到厢房门口去朝她吼:“你死不死地嚎什么丧吗?”随即便是沉默,好多天好多天,那厢房里寥无声息,不觉得这个大活人在院子里的存在,很令人对这种家庭气氛匪夷所思的。

可我从来没见她流过泪,可是,也绝对瞧不到她的一张笑脸。

那时,我太年轻,也过于率直,很鲁莽地问过,为什么熬到革命成功,你不当大官,把功劳归他,自己倒当老百姓了呢?为什么还要留在一个已经不爱你的丈夫家里,仰承他的鼻息,做这种说食客不是食客,说保姆不是保姆,说主人当然更不是主人,可又不能随便打发的尴尬角色呢?

她说,“你知道什么时候想起种苦荞么?那都是灾荒年景,什么庄稼也不赶趟了,又不想饿死,才只好种它的。你想想,小鬼,一个裹脚的农村女人,一个身上有七个枪眼的残废,一个不识几个大字的笨人,再有,你命里注定,摊上了这么一个就是能降住你的克星……”

“是首长吗?”她望着厢房外那小天井,那里有她种的茄子,辣椒的几株可怜的绿,也是她生命里最后的一点慰藉。

“那你走,离开他嘛——”当时我够幼稚的。

她摇头。

后来,我渐渐明白,这个女人的爱和恨,几乎是同样的凄苦。

最让我替她感到不是滋味的,朱虹给徐祖慈生下这个现在闯祸的孽根时,她煮了一大笸箩染红的鸡蛋,给我们这些人吃。那张不哭不笑的脸,我久久琢磨不透,她是怎么回事?而且朱虹反对她这种热烈反应,跟着徐祖慈也朝她吼……

我问过她,你干吗?干吗?

她也说不上因何要这样,一脸茫然。

包括她最后把自己挂在这间书房门楣上,离开这个世界,也是个难解的谜。

不晓得是柔柔可怕的预感,使我毛骨悚然?还是小刚说的血肉横飞的镜头,令我胆战心惊?老阿姨唱过的“齐可可埋下了他的身”那句挺恐怖的唱词,似乎在我耳边响起。后来我当右派,曾经到过她唱词里的那些塞北地区,这种一人多深,干涸见底而被弃置的井,比比皆是。想到她唱时那种如泣如诉的声调,想到那个叫小德贵的汉子,挖了这个井,最终又把自己埋葬在这个井里,就会涌上来对于命运不可违拗的悲叹,和人生归宿如此必然的结局,所产生的无可奈何的感情。

三月杨花雪纷纷,

野鬼你别敲门,

他来了,他走了,

阴风里飘着他的魂!

怎么平白无故地响起遥远年代的歌声呢?怎么竟凄凄惨惨觉得冷飕飕的寒风,吹着后脊梁呢?

夜深人静,突然,从客厅里传来了朱虹凄厉的喊声,不好,大概出事了!

十六

“怎么啦?”

“问他呀!问你们的爸呀!”泪流满面的朱虹坐在她丈夫床边,呜呜地哭。

徐祖慈躺在那儿,和刚才没有什么两样,虽然把医生护士请回去了,好像还不到危急得无法应付的程度,只是一脸回天乏力,万念俱休,可又心有不甘,欲罢不能的复杂表情,和刚才当着众人像《血诫》翁天健那样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神气,迥不相同了。

即使如此,好像不值得朱虹如此伤心。

为什么?

也许他演那种壮怀激烈的角色,她看惯了。现在这种老百姓式的毫无气度的样子,让她害怕。

不!朱虹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还不停地叨叨:“他跟你说些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讲呀,讲呀……”徐祖慈像停尸一样躺着,她以为他死了,哭得更凶。

“哭什么,妈——”徐至刚先烦躁起来:“他还没死!”

这种时刻,做儿子的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在座的人都理解,并不表明小刚真是丧心病狂,在咒他老子死,盼他老子死,是一个不把老子死当回事的豺狼,是一个不通亲情伦理的畜生。不是的,他从小长到这么三十多,快四十了,谁曾教过?或谁敢教过?他应该怎样说话和不应该怎样说话呢?所以徐祖慈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闭上了。也许他认为现在想起来责备他,未免为时太晚了吧?

“爸——”徐至柔走过去,“你到底要紧不要紧?”

他木然。

“你说话呀!爸,我是柔柔,大家为你在着急呢!”

他继续将眼闭着。

后来,我们推测,小老头一出现,他就决定走终结生命这一步了。

我早把高尔夫球场上那位笑容可掬的老先生忘得干干净净,就在我们在书房里商量对策的时候,他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去了。他进门,就把朱虹支开,那是非同小可之辈,她敢不乖乖走出客厅?现在,她哭着向她丈夫打听的,也就是这位小老头和徐祖慈的短促交锋,各自都说了些什么?否则难以理解她再进屋的时候,躺在床上的病人,竟像死了一半地神色大变,《血诫》里那青山,那苍松,那雄鹰,和这样一个颓萎的奄奄一息的老头子,根本无法联系在一起的。

她哽咽着告诉我们,她伤心,正是他突然变成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看了他一眼,他真像丢了魂似的无依无傍。一瞬间,老阿姨唱的那首民间小曲,又涌了上来。

他来了,他走了,

阴风里飘着他的魂!

歌声的余韵,通常是拖得很长很长的,还未在我脑海里消逝,徐至刚半点不为他所干的事愧疚,走到床边,对他老子说:

“算了!你别装死行不行?爸,你会把妈吓过去的!”

这种半吊子话,平素早听得耳朵起茧,谁也不往心里去了。可朱虹,却猛地站起,或许是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对她儿子这种牲口似的讲话,表示强烈不满。估计也是急疯了,才冲过去扇了徐至刚一记耳光的。

一下子被打愣了的小刚,捂着脸,他不知道他妈这记耳光,是对他满嘴胡吣来的,却错以为嫌他惹下弥天大祸,闹得合宅不安,自然不能忍受。何况他本意倒是护卫朱虹,所以这一巴掌,把他的无名毒火引发了。

“怎么啦,不就压死红牌爱斯么?有什么天大的了不起?顶多不就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吗?至于你们这样哆哆嗦嗦吗?我不是没要你们为我抵命吗?你们放心,你们没有能耐救我,没有办法保护我,我不怪你们,谁让你们一个赛一个窝囊。你们往常总觉得自己了不起,这江山不是你们打下来的吗?怎么样?你们现在有什么招?狗屁!虎牌的!到了动真格的,你们上够不着天,下够不着地,还不如当死心塌地的老百姓,索性什么也不指望好。是啊,我投错了胎,要不,再往上,像人家八大少,要不,穷家子弟,安分守己,也就不必托生在这种武大郎盘杠子,上下不是的家庭里,活受罪了!”

谁也止不住他,要不是柔柔捂住他的嘴,还不知要往他爸、他妈心底的隐伤,正在殷殷流血的创口上,撒多少盐呢?

他挣脱了他姐,说了声“再见——”,抬脚要走。

我很奇怪,好像有理的倒是他,错的是在座的其他人。我更奇怪,那个也当过一方诸侯的徐祖慈,难道被他儿子气晕过去了?连个屁也不放?

柔柔退到一旁,抱着脑袋不语。

她肯定在想她编剧导演的《血诫》里,那个她认为最煽情的场面。按她的逻辑,好像她父亲应该从床上跳起来,演出一出壮观的场面。

我对《血诫》的结局,并不叫好,虽然她执意要那样拍。

马上就要被逮捕的翁家驹,像一条癞皮狗似地跪在他父亲跟前,抱住那磐石般不动不摇的双腿,哭喊着:“救救我吧,爹!看在死去的妈的份上,救我一命吧!我不想死!我要活!我是你的亲儿子,唯一的儿子……”

“走——”翁天健大义凛然,指着打开的大门:“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翁家驹拖住他父亲的腿,不让他走开:“爹,给我一次机会吧?”

纪委书记字字滴血,还是那句话:“走,给我走——”

“爹,我是妈在行军路上生的,她挑我在柳条筐里,养大了我。爹,你让我一颗枪子去见我妈吗?”

接着,我记得柔柔拍了一连串的幼儿园的欢快的跳跃镜头,接着,她用慢动作的徐缓调子,拍下了这位父亲在往一堆火里,扔进去那古旧的箩筐,那粗拙的儿童玩具,那显然用大人衣服改制的童装……

背景是弥漫的硝烟烽火……

眼前的火光,舔着翁天健那张沉思的满是皱纹的脸。

本来,在分镜头剧本里,此刻应该有泪水的特写,让副导演反对掉了,她说:“莫斯科不相信眼泪!”事必有本的这位瘪皮臭虫,柔柔拿她没办法,只有依了。因为她和我持同一观点,这个结局无论如何是不理想的,完了她还摇头。

她反对,她认为当前电影非英雄化倾向,是世界潮流。我不赞成,只是这种表现手法太陈旧了。可柔柔坚持要拍得高大完美,我也能猜出底蕴何在?出于那种门第相同,命运类似的共鸣,需要在艺术中找到这种精神上的满足。

可生活里,也就是这间客厅里,会出现电视剧的结局么?

一见儿子要弃家出走,喊也喊不住,朱虹当场休克。

“别别,朱虹同志!”徐至柔连忙冲过去,扶住她,掐她的人中。

走出门去的徐至刚被我硬拖了回来,这个小王八蛋,根本不顾神色恍惚,脸白如纸的他妈,而是对他闭着眼睛的老子,说了几句绝不是他这个脑空洞的人所能说得出的话:“爸,你该明白了吧?你既不是想象中的你,也不是现实中的你。过去的你,不是你,现在的你,也不是你。我不会猜错的,正因为你发现了你其实不是你,所以,你才不敢睁开眼睛,面对所发生的这血淋淋的一切!”

我注意到,徐祖慈躺不住了。

十七

坐在我面前的这位公主,因为找不到洋酒侍候,奚落我是一个破作家,可她忘了自己,已经是彻底破产的独立制片人。

“算了,柔柔,还是少喝点酒,保持哪怕最起码的清醒,把《血诫》改改,捞回本来再喝也不迟的!”

她才不肯低这个头。“我宁肯砸锅卖铁,也不服那份输的。”

“那你岂不是白白地树立了一个高大的共产党人形象?”

她笑了,“如果真打算重新拣起来,也许该琢磨的倒是那个青山苍松的结局了!”

“难道你爸的死,给了你艺术创作上一些启发?”

“想不到他选择了谁也想不到的一个死法!小刚那个混蛋,你说他到底有头脑,还是没有头脑?他讲的那几句话,真让我吃惊,那不就是禅么?”

当时,我悟性低,倒没有她想到的那种禅机。只是徐祖慈微微地张开了眼睛以后,我也曾职业习惯地设想过,他,如果是我的一篇小说里的主人公的话,下一步,他该怎么办?说些什么?做些什么?这个故意撞车杀人案的故事该怎样结束呢?

可能发生的结局之一:

徐祖慈被他儿子这番话震动得再也躺不住了,挣扎着坐了起来。

那双充满了失望之情的眼睛,注视着站在床前的半点不知悔意的儿子。而开车撞人的家伙,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他这个人也不找什么借口,和许多出事的人不一样,把过错推诿出去。本来他可以说:“这个混帐侮辱了我姐姐,还有我妈,冲这,我饶不了他!”若这么一说,成为尊严的复仇行动,虽败犹荣。也还可以说:“你们不了解他,我太了解他,他算个什么东西呢?共产党的蛀虫,暴发户罢了!”那样,就会是具有政治意义的谋杀?在为党为民除害,小刚还许是英雄呢?

他不为自己开脱,我想,他也许不懂,不在乎,懒得费神。他在开车压过去的时候,只有一个念头,老子不高兴,就是要压你,怎么着?兴之所至,为所欲为,他要是前前后后想那么仔细,也就不是徐至刚了!他早准备好了,你们有办法,就替我搪,你们没办法,那我跟他们对付,最后顶了天,也不过偿命嘛!他想得开,他并不认为活着就多么开心。

客厅里,难堪地沉默着。

小刚站了一会,不耐烦了,问他爸:“你不认识我吗?干吗这么看!”

徐祖慈晃着脑袋:“你真是变得我快认不出来了!”

“我一向如此,你们不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你就封我是你的掘墓人了!我再说一遍,你们操不起心,就别操心!”

已经从休克状态中缓转过来的朱虹,也对她儿子失望了:“我们没让你去杀人放火——”

“现在说,是不是晚了点?”

徐祖慈急了:“你给我站住!”

“干什么嘛?烦不烦?”他少爷脾气不改,又甩脸子。

“听着——”徐祖慈一字一句:“如果你还是这家人,如果你还是我的儿子,你该清楚你现在去什么地方,才是你唯一的出路。”

他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是姐姐吗?哼,你能下狠心送她坐牢,对不起,我还没那么傻!再说,你这回甭想再捞到革委会一顶乌纱帽的,别瞎卖力气了。再见吧!老前辈,多保重吧!”

见儿子扬长欲走,顾不得心绞痛的徐祖慈从床上跳起,从枕头底下掏出他珍藏的手枪。这支见过血的家伙,在他手里,透出一股杀气。

“你杀了人,你想一走了之?”

徐至柔走过去,用她的身体横在他们父子之间。“你要干什么?爸?”

“你别管——”他用枪把她拨拉到一边去。

走出门的徐至刚倒停下脚步,回过脸来:“姐,你别拦他,让他打!”

“不!”徐至柔顶住黑洞洞的枪口:“你要开枪,就冲我吧,小刚是为我干的,没他的事,唯我是问好了!你放他走——”

“滚开!”

“爸!你够了,你给我算了吧!”柔柔像发威的狮子一样,朝她老子吼。

我怎么想不到那个闯了大祸的混蛋,竟有调侃的闲心,他倚在门上,“姐,他大概不会读过马克思雾月十八政变那篇文章,历史的重复,第一次是悲剧,第二次,就是喜剧了,由他闹吧!”

徐祖慈把手枪保险栓拉开,那张脸又恢复了一派威严,抠着扳机,半点也不是恐吓。“我要把你们这些孽根都结果了,然后我去见马克思——”

也许是急火攻心的结果,话未说完,跌倒在床前地上,一口气没返上来,头萎然地歪向一旁,还连接着他身体的监护仪,发出可怕的蜂鸣声。

等我们都围上去的时候,那显示器上的心脏起伏曲线,已经平平直直了。

可能发生的结局之二:

徐祖慈睁开了眼睛,但还没有力气说话。

他嘴唇哆动着,似乎要表达什么意思,我分辨不清,只好叫柔柔过来。她扶着休克的朱虹,正给她吸氧,给她抚胸,没法丢开手,帮不上我的忙。

她说:“你靠近他一点——”

我俯身过去,把耳朵贴在他嘴边,听出了他在断断续续地说:“……叫,……叫!”很急,还有点恼怒,那张脸仍旧像过去一样,为我不能马上领会他的意图而发火。

我告诉柔柔:“你爸好像是在说一个‘叫’字!”

“你试着问问,他要叫什么?”

我想了想:“你是叫救护车吗?”

不是。

“你是叫老干部局的人来一趟?”

不是。

“那你是要叫朱虹同志吗?”

也不是。

柔柔喊了一嗓子,“是不是叫小刚回来?”

徐祖慈听见了,朝我点了点头。我十分诧异地瞧了他一眼,你儿子捅下了天大的漏子,压了人,撞了车,刚才又足足地奚落挖苦了一顿,损够了,扬长而去,还要我跑出去叫他,简直不可理解。

也可能他要杀了他的儿子?当年,他伏处林下,做梁山好汉的时候,曾经是杀人不眨眼的主。那一脸横肉,要是发起狠来,绝不手软的。

他急切地要我赶快找小刚去,这回他的话,说得比较清晰了。

我在书房里没有发现这小子,到他卧室里,看那翻得乱七八糟的样子,十有八九是走了。连忙出院从胡同往马路方向追他,半夜三更,月明星稀,这个已经以车代步惯了的年轻人,拎着个皮箱,显然步履艰难,快走不动了。

“小刚!”我压低了嗓门叫他。

“别管我,求求你们!”这个犯罪的家伙倒不管不顾。

我快走两步,拦住了他。“快回去!”

“我对他们谁也不指望,算了,是死是活,我自己碰大运吧!”夜静,他的声音在胡同里,都产生了回音。

“神经病,你小点声不行,让全世界都知道你干了些什么吗!你爸叫你——”

他像夜猫子似的笑着,好碜人的。“他找我?”

我抢过他的手提箱,拉这小王八蛋往回走。“有话到家说——”

进了客厅,扑过来的是朱虹,抱着她的儿子,又像是快要休克了。“你好狠心,小刚,你可太狠心了,我们没有对不起你呀……”

要不是病床上的徐祖慈喊了一声:“放开他,让他到我这儿来——”朱虹该是像山洪暴发,要倾诉她为儿子所付出的一切了。尽管老头子说了话,她忍不住还是絮叨,当妈的容易嘛!从小到大,那就不必说了;为他这两年办公司,倘不是她费尽心血,他能坐享其成么?可好,一拍屁股,丢下爹妈就走人了,像话吗?小刚,你不该这样没良心的!

“你给我住嘴!小刚,你过来——”

徐祖慈炸了,说话倒利落了。

“你别这样看着我,又不是不相识!”小刚耸耸肩。

那玩世不恭的表情,把他姐姐惹恼了。她跳过来,厉声斥喝着:“你怎么还没心没肺哪!你放点正形好不好?”

“你知道我爸要怎么处置我?”他问他姐。

徐祖慈叹了口气:“小刚,你穿得整整齐齐到哪儿去?”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把自己收拾得衣冠楚楚,他也真让人啼笑皆非,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开玩笑,反而问他老子,“你猜呢?难道不能这样自首去?坐牢去?”

他妈吓得魂不符体,拖住他,“你不能,小刚,我求你,要抓住典型,重判一下,谁也救不了你!你不是八大少,你爸也比不上那些顶尖儿的大人物……”

“我真那么傻×啊!会把脑袋伸给你们共产党,对不起,我第一站香港,第二站泰国。想不到随便玩玩的南美护照,还能起点作用。”说完,还少见他有这副好像刚刚睡醒的精神劲,对他爸说:“对不起啦,爸,当年你能把姐送到牢里去,现在你不行了!第一,你不是那时的你,第二,我也不是那时的姐了!”

徐祖慈激动地从床上坐起,说不好是痛心呢,还是痛恨?“你以为我办不到吗?你以为我们共产党拿你这种掘墓人,就没有办法了吗?”

“你当然可以,只要一个电话,飞机场就敢将我扣下。可你打呀!打电话呀!”徐至刚冷笑一声,“爸,我认为你应该回归自然,那样你才能冷静些,现实些,那时你送我姐去领教铁窗滋味,你多少还捞到几根干草,如今,你即使大义灭亲,押我上断头台,你不但屁毛得不着,还要付五毛钱的子弹费!”

“你,你……”

徐祖慈用手指着他的儿子,两眼一翻,再也说不出话。那嗫嚅着的嘴,完全失控地流着涎水。

“快把氧气推过来!”

“快给医院打电话!”

“快让机关里来人!”

要是老头子那辆专车不被他儿子撞坏,要是小刚不让他妈把医生护士撵走,也许不至于这么快就离开这个世界的。

他最后要对他儿子讲些什么,则是个永远也猜不透的谜了。

可能发生的结局之三:

“你给我站住,小刚——”

徐祖慈费力地睁开了眼,他此刻既无法恨,也无法爱,无法表示任何表情的脸,让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

要是放在他脚一跺,地就乱颤的年代,除了他的“上面”可以指着鼻子批评两句外,别人永远只能仰着脸,看他气色行事,根据他的眼神说话。跟他顶过嘴的柔柔结果又怎样呢?不是硬被撵出了家门,几乎等于断绝了父女关系。

那时,他真是神气十足。

可现在,徐至刚这个差不多像白痴似的家伙,说出这篇着实让老头子很下不了台的话后,他连反驳一声,或者,耍个威风,骂一通,也办不到了。

相比之下,现在,他更像泄了气的皮球。

仔细品味,小刚说的,过去不是他自己,现在也仍旧不是他自己,话虽刻毒,听来刺耳,但不能说没有一点道理。放在十年前,我敢保证,徐至刚这番话,和他姐姐一样,得罪了老头子,不会有好日子过。老阿姨身中七弹,救了他一条命,后来又如何呢?翻脸不认人,打入冷宫,活活挫折死了。不就老阿姨那句名言,刺伤了他么?“共产党就是行,硬让他成了气候!”这话直到今天,还在我耳边响着。气候气候,也许徐祖慈所以能够生龙活虎,就是凭的这股气吧?

徐至刚毫不买帐地朝他父亲走来,他妈为他休克在柔柔怀里,他连正眼也不瞧一下。一张嘴,连个正经也没有:“爸,你有什么最新最高指示?快发表吧!”

他对他儿子的吊而郎当的态度,只有报之无可奈何的苦笑,一个危在旦夕的重症患者,那笑,那苦笑,那生挤出来的刺心的笑,看上去挺让人害怕的。

“你这一走往哪儿去?”

“爸,你问这不多余吗?”

“告诉我,小刚——”

“反正,我不会到你要我去的那个地方,我没有姐那么傻,乖乖地束手就擒!”

他看了柔柔一眼,又把眼睛闭起来了。这个死也不肯认错的人,恐怕不无内疚,但要他说出一句请原谅,那是这辈子也休想的事了。

“够了,小刚!”徐至柔制止住他,说到这里,她的感情也十分激动。“过去的事还说它干吗?先管眼前吧!得想一个万全之计!”

“这次玩笑才开得太大,我只好吃不了兜着走啦!”小刚根本不抱希望,笑着奚落他父亲,真行,这种时刻,他居然没心没肺地笑得出来:“爸,我知道你是爱莫能助!我不怪你,怪我平素把你老人家估计得太高了,所以——”

“你别说了行不行?小刚,你非要逼死你爸吗?”朱虹不敢休克了,把徐至刚拽到一边,要他坐下,以那种高贵阶层的优越感激励儿子。“我就不信,你爸不行,上面还会有更行的人吧?是不是?路总没有走绝嘛?”

徐至刚架起二郎腿,恢复了那没精打采的德行,对一切都不感兴趣,只想早一点离开是非之地。“算了算了,你们又不能给我打保票,由我去吧!”

柔柔说:“你就老实呆着,哪儿也不是你的藏身之处。”

“姐,那不行,我必须马上离开国内,先到外面去避一下风头再看。”

“这不正好说明你做贼心虚么?”

“有什么办法,警方找到小荷包,那婊子肯定会交待出我来,那时候我想溜也溜不掉了,对不起,我得走人了!”他站起来要走。

“不——”朱虹扑过去抓住他不撒手。“小刚,你走,我也就甭活了!老徐,救救他吧?我求你啦……我不能看他死呀!”她伤心地哭着。

柔柔先喝住了朱虹:“你能不能消停点?还嫌不添乱吗?”然后问徐至刚:“你往哪儿跑?在国内,通缉,到国外,引渡,就算你命大,逃得过去,从此你也休想出头露面,那么,他们有你这个儿子和没有你这个儿子,还不是一样?”

徐祖慈又睁开了眼,“扶我起来,柔柔——”

“你要干什么?爸!你还吸着氧呢!”

“我给上面打个电话试试,唉!你呀,你呀!”徐祖慈对他这个宝贝儿子也不想说什么了。

徐至刚还很不耐烦,半点也不感谢:“你要作一点努力的话,我不反对,不过,请你快一些!”

朱虹连忙把电话机捧了过来,“我给你拨号,找找上面,我不相信,革了一辈子命,最后连一个肯为咱们撑腰的人,也找不到?”

徐至柔伸手按住话机,“干什么,疯了吗?这不等于告诉人家,小刚压人了么?再说,爸,你有那么大的把握,那些老爷子肯为你卖力气吗?”

“那怎么办?那什么办?”朱虹急了。

柔柔认为只有在警匪片里,才出现神探的。“放心,让他们查去吧!小刚并未在杀人现场留下痕迹,不怕,应该静观事态发展,再想对策!”

“瞒不住,也逃不过的——”徐祖慈对共产党公安部门的效率,是深信不疑的。

柔柔看法不一,她哼了一声,“爸,我不相信破案率会百分之百!”

“小荷包呢?”小刚喊了起来,“你们快点行不行?别耽误事!”

“她亲眼看你的车从那个混帐王八蛋身上压过去的吗?”她见她弟弟摇头,“好了,那婊子根据什么说你杀了人?”

“姐,你坐过牢,你不怕,我没坐过牢,我怕。再见吧!”

徐祖慈终于有气无力地说:“只好求求老领导了!”

看到丈夫拨的号码,朱虹兴奋了。“对,小刚的名字,还是他起的呢!”她对在场的我们介绍:“他可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呀!”

柔柔耸肩,不以为然,小刚漠然,昏昏欲睡。我听到徐祖慈一个劲地为半夜三更吵醒首长,而深感不安,又说到儿子闯祸,检查自己管教不严,始终不触及杀人偿命的问题实质,就觉得前景不妙。也许这是他们的谈话方式?对方能明白吗?肯包庇这个罪犯么?

“怎么样?”朱虹眼巴巴地在等候佳音。

挂了电话,已经将体力消耗殆尽的徐祖慈,只说了一句:“他说他知道了!”便全靠氧气在支撑了。

就在约略松一口气的时候,不吉祥的敲门声响了。

绝对料想不到,来逮捕徐至刚的几个便衣,正是奉了刚才电话里那位首长的命令,尽量不惊动徐祖慈,装得若无其事地把徐至刚,请到别的屋子里,铐上带走了。等我们回到客厅里,这个躺在床上的病人,滚跌在地下,已经咽气好一会了。

天色微明,醒得最早的麻雀,在院里吱吱喳喳地叫着。

不知为什么,应该嚎啕大哭的这两个女人,却麻木地怔着。我在这个侯门似海的院子里进出,也快半辈子了,还从来没听到过这群麻雀,如此欢快,如此响亮地啼叫过。

十八

柔柔听我说完了这三种结局,像导演似的评论:“哪一个结局,也比老头子自己选择的死强!”

“我总觉得,那个快乐的打高尔夫球的小老头,究竟对你爸讲了些什么呢?是很关键的。朱虹不可能一句也没听到,你那位后妈,是个喜欢帘后听政的夫人!你没问出什么来?”

柔柔叹了一口长气,“那天确实因为小刚出事,她慌了,精神不集中,没太注意。后来一看我爸神色大变,才想起来小老头说过的一句话:‘赔了夫人又折兵!’反正你也不是我们家的外人,你哪儿听就哪儿了吧?”“他对你爸讲这样的话,用意何在?”

“还不是因为朱虹太过分了么?算了算了,不谈这些了!”她那王公贵族的情绪又上来了。好像她和胡先生发生的那些事,不算事;她爸她后妈跟暴发户的瓜葛,就是奇耻大辱了。

“如此说来,小老头是一番好心了?”

“屁!他是怕财神爷,从他手中跑了!那些人,走得不知有多远了!”

我想起那位暴发户要雇两个作家玩玩的事情,也许,他不知出于何种心理,在作弄人吧?“你不认为,胡先生有可能在导演一场活报剧么?我甚至想,白天,这家伙是那张有刀疤而永无表情的脸,晚上,他肯定躲在被窝里,咧着嘴,开怀大乐,你信不信?”

柔柔咬牙切齿:“真该杀了他!”

徐祖慈这个英雄一生,风流一世的人物,信也罢,不信也罢,小老头当他的面,讽刺他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那真像是一把刀刺进他胸膛,绝对是致命的打击。所以,他儿子那番损得他体无完肤的话,根本不会往心里去的。他的心在滴血,于是徐至柔在她那部《血诫》里最后的一个拍得格外鲜红的镜头,那浓稠的血,向我视线涌来。我恍惚在血泊中,看到了那张苍白的脸,垂死的脸,又是惊叹号,又是问号的脸。

现在回味,那时,死神肯定在向他招手了。

徐至刚脑子的那一部分大概是有问题,他妈晕倒在地,似乎他没看见,绕开她走了。等他收拾好远走高飞的行装,来跟他姐姐告别的时候,甚至和我也打了个招呼,“后会有期了,作家!”他那休克的妈,他那卧病在床的爸,居然视而不见,他爸叫了他一声,他妈苏醒过来哭着喊着,他也听而不闻地朝外走去。

这个混蛋啊!

“叫他回来——”徐祖慈咬牙忍痛坐起。

因为柔柔放下朱虹去扶她爸,我只好赶出门外,从胡同里将这位宝贝少爷拖回家来。他还挺恼火,负气地责问大伙:“干什么干什么?让我在家等公安局抓来?”

“你跑不掉的——”徐祖慈断言。

“你那么相信你的共产党?”徐至刚又来那股劲了:“我第一站香港,第二站泰国,手提箱里的这点外汇,虽然不多,混个几年自由生活,是不成问题的。”

柔柔和她爸倒一致了:“不能把你引渡吗?你是刑事犯,别做大头梦了!”

徐祖慈也懒得和他儿子理论:“那你就准备永远不回来吗!”朱虹听到这里,疯也似地抱住她儿子,死也不肯撒手。

“怎么办?怎么办?”徐至刚急了,力竭声嘶地喊着。

“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徐祖慈承认哪怕使出吃奶的劲,也包庇不了杀人犯,即或去求更有权势的“上面”,他不知自己在那些人心目中,还有多大分量,枪毙也许不至于,判上几年,是必然的了。

“不,我不坐牢!”

“不,不,不能让他坐牢!”

母子俩一迭声地叫着。

“只要小荷包一交待,我就没命的,你们快点拿主意呀,怎么都哑巴了啊?还有那辆撞在西直门火车站的奔驰呢?一问司机小吴,也会把我供出来的呀!”

他像受伤的狼一样跳嚷着,把拖住他一条腿怎么也不放手的朱虹,也随他跌跌撞撞,弄得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徐至柔也真是看不下去了,喝了一声:“你冷静点行吗?”

“我马上要吃枪子了,那是冲着我的脑门!姐!”

她吼了:“你记住,一,这个世界绝不是没有空子可钻的;二,小荷包可以让她闭嘴,小吴也可以让他不讲话;三,我不相信我们大家,所有的亲朋好友会看着你抓起来!”

“不行,他们有办法顺藤摸瓜,从那辆车找到我的——”

这时候,出现一个挺吓人的场面,他两眼突然瞪住他爸,目不转睛,一步一步向病床靠近。

“你要干什么?”柔柔拦住他,以为他要对老子行凶呢。

这个家伙真能异想天开,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灵感。他说:“现在,唯一的救星,就是你老人家了!”要徐祖慈替他顶这份罪,因为是他的专车,他开了去把胡先生压死了。这简直太荒唐了,除了他之外,无不大惊失色,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

“理由哪?”快被他气懵了的徐祖慈,终于缓过来,毕竟要问问他。

“他侮辱了你的儿子,你的妻子,还有你的女儿,还不够吗?”

整个客厅里,一片死也似的静。

好一会儿,徐祖慈才说出一句话:“没想到我革了一辈子命……”

徐至刚扑通跪到在他爸床前:“爸,你算一算帐,是你这快完的一辈子重要,还是你儿子刚开始的一辈子重要?爸,救救我吧!”

朱虹哭,柔柔也掉泪,我的老上级,既没有答应顶罪,也没有不答应顶罪,老头子说了声:“我太累了!”便闭上眼睛躺下去了。没想到是我听到他的最后的话。我走出徐家的时候,胡同里的路灯已经关了,正是黎明前最昏暗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这眼前一片浓重的黑,让我透不出气。更不知怎么走,往哪儿走,就这么高一脚,低一脚地摸索。很有一段路,我怀疑我是不是堕入了永远也摆脱不了的黑暗?

好容易挨到天亮回家,刚坐定下来,便传来了噩耗,竟好像不怎么令我意外。

估计是老头子扯掉自己的氧气面罩,把自己结果的。守在他床边的朱虹,肯定是太耗费心力了,一坐下,便打盹,谁知她睡了多大工夫,一睁眼,天已大亮,阳光灿烂。可徐祖慈了无声息,安静地躺在那儿,一双不闭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这个和昨天,前天没有什么区别,和明天,后天大概也没有什么区别的世界。

老阿姨那首“小德贵断了根”的家乡小曲,又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十九

跟着便是在遗体告别仪式上的那个场面了。

用“备极哀荣”四个字,来描写徐祖慈最后的风光,可算是十分准确的了。该来的,全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甚至绝想不到的,近乎奢望能够盼着出席的体面人物,也到场了。

和朱虹表示悼念,劝她节哀,也和柔柔,小刚握了握手。我不知这家人当时是悲伤过度的情绪呢?还是提心吊胆的情绪?非常压抑,忧虑,和不安。我也担心,会不会突然驶来一辆警车?跳下几个彪形大汉,二话不容分说,架起徐至刚,铐上手铐,押解而去,那可真是大煞风景了。

哀乐一遍一遍地演奏着,我希望赶快结束,也算给我的这位首长一个完满的句号,无论悼词也好,仪式也好,一切都和徐祖慈生前所期求的,如愿以偿。千万别出岔子,千万别给这位也可称作是大人物的闭幕式,抹上黑。怎么吊唁的队伍,还没完没了地往灵堂里来呀?我抬脚往门外瞭望一眼,如果不是晴天白昼,朗朗乾坤,我真以为我见了鬼了。

那不是胡先生么?

我揉了揉眼睛,认清了那张有刀疤而永无表情的脸。他不是被血肉横飞地压死了么?怎么还跟我点头示意呢?

天哪!等他快要走近躺在香花翠柏中的徐祖慈身边时,就出现了这次追悼会的高潮。先是徐至刚“喔”了一声,好像虚脱了似的摇摇晃晃,跟着,朱虹往后一仰,又休克过去。幸而徐至柔是个在江湖上闯荡过的人,一手拽住她弟弟,一手托住她后妈,在场的人,无不为这对母子的哀毁过度,伤心到达极点,为之动容。

当然,也为那经过化装而显得正经严肃的徐祖慈,感到欣慰。你虽然走了,可你仍旧活在人们心中。

……

“怎么回事?你这个混蛋!”徐至柔差点要活吃了她的弟弟。

这是从医院急救室回到自己家里以后的事了,徐至刚木呆呆地,嗫嚅着,说不出一个整字。朱虹也快要精神崩溃了,总是喃喃自语:“真的吗?真的吗?”而徐至柔绝对是疯了,谁也拦不住,要有人给她一把刀的话,她会宰了那个白痴。

“你说话呀!”她把她弟弟一手拎起,像晃瓶子地推搡着他。

他说什么?他坚持说他开车闯过去,压了他,他亲眼见到血溅到车的前窗玻璃上。可是小吴把那辆像泥蛋似的奔驰拖回来时,上下检查,除了一撮狗毛外,一丝血迹也未发现。后来通过侧面了解,徐至刚一气之下,开着车冲那从更豪华的奔驰车下来的胡先生压过去,也是事实。但那位暴富终究初初发迹,拳脚还够利落,一个旱地拔葱,闪避在一边,那条摇着尾巴,从车里跑来的花两万美金从德国买来的沙皮狗,成了胡先生的替死鬼。

就算将小刚大卸八块,又与事何补呢?而且张扬出去,授人以柄,对她的那种家族荣誉,有什么益处呢?他就是这么一个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似乎专注,其实,脑子是空白。但他愣着的时候,看见的倒当看不见,看不见的倒当看见,就像是在白日做梦,你拿他有什么咒念?没辙!哪怕你活活气死,也无济于事,他就是他,他永远是他。

也许柔柔逼得他太急了,他呜呜地掩着脸哭,哭得非常非常的伤心。

“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我从来就是这样的,怪我吗?怪我吗?我什么时候又不是这样的呢?……”

说到这里,好像我面前坐着的这位不速之客,想宣泄一番的愿望,满足了。

“你要走了吗?柔柔!”

她站了起来,做出一副思考的神态:“你说,一切的一切,是不是挺没劲?”

我不愿和她谈禅,像她这种四十岁的女人,精力不应该用在这些地方。“下回来,我一定给你预备洋酒,你就会来精神了!”

直到临走,她才记起她来找我的目的,“你知道吗?”走到门口,停住了。“最近,我到南华严去了。”

我了解,在一定的文化圈子里,谈禅也是一种时髦。“真抱歉,我不晓得那座寺庙在什么地方?”

“这无关紧要,我在那儿得了一个偈——”她有点神经兮兮地说:“你不是说你有一位作家朋友懂禅么?能不能请他解一解,这‘灭祖者祖’四个字,有些什么机悟呢?”

看她那副走火入魔的虔信,和她束缚不住的浪漫,我笑了,“柔柔,你那是什么‘禅’啊?恐怕倒是缠绕的‘缠’吧?你也好,我也好,他也好,都难免缠在你所说的那些怪圈里,既然已经明白了,何苦还往深处绕呢?”

她表情强烈地反过来问我:“真的能达到明白这种程度吗?”

“也许吧,你不比谁不聪明!”

她也摇头:“说是那么说,谁能担保,事到临头,又免不了糊涂呢!”

“这不是禅!”

“当然不是禅——”

于是,相对而笑,握手告别。这个疯家伙,骑着摩托,带着她那熏死人的香水味,一溜烟地走了。

我猜不出她下一部片子,该拍什么?不过,我愿祝她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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