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缝合半生不熟的《墨子》术语以及百分百尚未引入国内,连米薇都接触甚少的中亚耶磐那人也就是希腊人的逻辑学,康朱皮试图从逻辑学上予以驳斥,看着面前的三人还是云山雾罩,康朱皮自己也说得有些咬舌头,只得暂且放弃。
不过,康朱皮还是下定决心,等到将来兴建学校,普及教育,吸收文士,肯定要找些嘴皮利索之人精修《墨子》,再去从胡商处想方设法引进些因明学、逻辑学书籍翻译,再让他们学习此道,将来传道授业,尤其是辩经,尚有大用。
被扣上“诡辩”名头的米薇不甚开心,回瞪了康朱皮一眼,意思再清楚不过:“你晚上等着!”康朱皮只得微微摇头,继续讲:
“再者,若从实务角度来说,此等说辞实在无用。若真有命,靠富贵圣贤来证明命好,陈非,李廿,乃至郝散,不都是觉得自己有命,能成为干大业之人?结果不就搞得越来越乱,天下不得志人众,按薇姐的说法,人人去试,人人去谋,贵人还要在其中横插一杠,致使有功不赏,勾心斗角,酿成百姓想反,士人乐乱,肉食者还鄙的局面,天下怎么会不乱呢?既然天下乱是必然,不乱是偶然,那凭空添设一个命定的前提,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对!”
李始之大声提出自己的疑问,正做着各类手势的康朱皮被妻弟打断,嘴巴稍稍一歪,为今天谈话一如既往产生的各种抬杠,在心底有些小小的不满。
但转念一想,这也好,要是连最亲近的人都只会翼赞,那手下不都成了绿皮兽人,只会说对对对,康朱皮说得就是对啊就是好,康朱皮发布命令,大家只需要拔出刀剑哇啊啊地跟上去砍,不作任何思考就行,那自己将来怕是要活活累死。
“三郎说,哪里不对了。”
“天下坏在上下不通,贤良不得进,忠义不得升,朝廷选用人才的制度出了问题,这明明是凡俗之事,完全可以说扭曲了天道与神明的原意,又和命定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这制度痴,我也知道这制度痴,天下不会只有你我二人知道这制度痴,那这制度为什么不改?”
“我......”
李始之又噎住了,半晌才说:“时候未到,这不是......”
“制度有其礼,法,俗,方能创立,上至朝廷,下至小民,都有人信服,才能推行,朝廷明天说天下百姓用萝卜当铜钱,铜钱当饭吃,用金帛发诏书,每个郡县都推行,不这样做就杀头,有用么?没用!更何况现在朝廷及其礼法制度,盘根错节,牵扯甚多,历史悠久,获利者众,若说改就能改,哪有这么容易,真当变法是天父上主皇昊天上帝降旨了?”
康朱皮边说边在帐内手舞足蹈,用力挥舞胳膊,以加强威势:“三郎,阿卿,你们也晓得,我舅姑家是武乡的豪右,就有几千亩自营地,几百部曲奴婢,还不算依附的衣食客,荫庇的农人。想想天下的世家将相,天潢贵胄,总共也就那么些家,哪一家不是有万顷的土地,数千的宗族门客部曲?有了田土,衣食无忧,当然能家传治经,开门授徒,有个三千门徒,虽说不如孔子,但名动一州不成问题。州郡士人都是朋友、亲戚、熟人、同学、徒弟,世家子弟要入仕,谁会给评下品?此辈人占据高位,搜刮民脂民膏,又购置田土,募养部曲,形成循环,助长宗族之力,人愈发多,力愈发强,进可左右朝政,退可把持郡县,此凡俗制度尽出其手,你不让他们舒舒服服当官,就是打断这一循环,废其衣食,穷人摔个碗都心疼,不让贵胄轻松做上人,他们焉能答应?”
见李始之与李丹英点头表示明白,康朱皮就继续讲:“此辈自然不会答应,不仅不会答应,还要按照己利鼓吹解经,设立神道,说天子是贵人,神器有主,所以不要妄图夺取天命,要安于己位,不做乱臣贼子,至于贫贱百姓,那也是有命,如某些天师道教团说得好嘛,好人饿死是还祖辈的冤孽,坏人饿不死是因为前世积功,饿死是活该,是本分事,怎么能祸乱天下,影响天下稳定,让贵胄豪奢安享太平咧?”
又阴阳怪气一番,康朱皮找来一串绳子,打了个死结,扯了扯:“这便形成了一个死结,富者恒富,贵者恒贵,此辈出生便钟鸣鼎食,肆意挥霍,故肉食者鄙,尸位素餐,如何治天下?使英才不得进,愚辈不得下,还以为天下正道,让有识之士坐稳了奴婢之位,猪狗硕鼠立在庙堂之上,如此不乱的天下,又有何用?”
“我再问你!”
康朱皮一气说完,又指向李始之:“以三郎之英才,见此世道腐朽如此,请你回忆中夏四千年以来诸史,寒素黔首中的英雄豪杰如何在这般天下进位?”
李始之思索再三,摇头:“唯有反。”
“不止,不止,也不全要靠造反。”康朱皮笑着,露出被粗粝粮食磨损的牙口:“贵胄世家亦非铁板一块,浑然一体,其辈各有所图,英雄豪杰当然可以依附他们,说以言辞,诱其野心,使此辈相互争斗,从中牟利。你们看,这天下手握兵权的都督诸州军事,不都是司马家的宗王,而或世家重臣?谁知道宗王不会是先汉的吴楚七王,世家都督不会仿效晋廷开国故事?若天下大乱,群雄并起,以耕战军功爵赏为上,唯才是举,唯力是从,方有上下相通,不得志之群豪当然要推动天下板荡,以图拔剑而争咯!”
最后,康朱皮作了总结:“所以天下必乱,非裱糊可以挽其倾颓也!”
说了太多话,康朱皮也有些口干舌燥,便吃些酸酪块,喝水,喘口气,还想凑过去撩下米薇姐,但见三人表情严肃,明显是陷入沉思,便只得作罢,选择口渴稍作缓解,趁热打铁继续讲:
“天下乱,天下乱,此时的太平只不过是乱的前一阶罢了,那我等为何还要用旧的天命观?三郎与阿卿都是有大雄心壮志之人,从今天咱们一开始所聊便可看出,总不能咱们起事,是为了再造一个硕鼠居上,英豪居下的腐朽世道吧,而是为了至少让天下再不至于有今天的局面,我可是创设元光便说过要整顿的咧!既然要改,就得改个彻底,从天命到人心都得一点点扭正,旧的天命先定论,当然要打倒咯。”
“打倒旧天命,先定论?”
“从元光道的义旨来说,一切先定,命定,宿命的说法,俱为人设人立的虚假物,元光流溢有千万道路,正如一滴水或跟随江河汇入大海,或存于井,或被火煮为气,不存在既定的归宿,一切都需要格致与努力,不努力,想靠着血缘出身或者礼拜祭祀走捷径的想法,我都反对。”康朱皮望着正咀嚼生僻词的米薇,先抛出了自己的观念,然后接着叙述:
“但是,咱们以后辩经育人,就不能学我的说法,啊,什么为什么没有命定,因为元光道规定的,为何规定是对的,因为元光道是对的,康朱皮是对的,所以规定是对的,这又陷入循环论证的错误了,以理服人就得讲道理,以剑服人就得用好刀剑,不能以理服人的时候拔剑,要拔剑的时候想辩理。”
康朱皮填鸭式灌输了一番自己的三观后说道:“为什么要反对旧的天命呢?我这还可以打一个比方,倘若真有注定的天命,便有如下的问题,为何承蒙上天神明眷顾的人却在凡间受王侯将相们打压?若是神明有意为之,他赐予才能的人合该屈居无才无
德鼠辈之下,那我便说这神明愚蠢,天道不公,重私废公,磨灭人才,我等为何要奉这种天道?若是神明有意为,而碍于凡世将相王侯之力而不能为,那凡世帝王的力量比神明还大,而我等能反抗,证明我等同样比神明厉害,那神明还能决定我们的命运么?如果神明根本无意去管,那如此的天命,有与无,尊与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还可以讲此等神明是人设人立成的嘛。”
说得兴起,康朱皮摆着手,露出阴森的笑容:“讲真,这种神明天道先有安排的命定论太差了,中夏之民重实利,见多了贵胄的丑态,受多了屈辱,自然不会全信,相反就会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但是,鼓吹命定论的人也不是没策略,我这便有一套绝妙的说辞,能弥补命定论的漏洞,让天子恒贵,神明永延,贫穷有命。”
“那、那是什么啊?”李丹英很奇怪,康朱皮不是今天讲了半宿如何反命定论,怎么突然就会弥补宿命论的缺漏了,还“绝妙”?
康朱皮的坏笑愈发强烈,嘴中蹦出一个三人听不明白的词汇:
“轮回。”
——
“夫世之所以为乱者,不以贼盗众多,兵革并起,民弃礼义,负畔其上乎?若此者,由谷食乏绝,不能忍饥寒。夫而能无为非者寡,然则温饱并至而能不为善者希。传曰∶'仓廪实,民知礼节,衣食足,民知荣辱。让生于有余,争起于不足。谷足食多,礼义之心生;礼丰义重,平安之基立矣。故饥岁之春,不食亲戚,穰岁之秋,召及四邻。不食亲戚,恶行也;召及四邻,善义也。为善恶之行,不在人质性,在于岁之饥穰。”
——王充:《论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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