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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留我一白羽(七)

尔勿以尊德性之人为异人也,彼其所为亦不过众人之所能为而已。人但率性而为,勿以过高视圣人之可为也。尧舜与途人一,圣人与凡人一。

——李贽

——

“为什么?天下之乱和天子之贵、神明之祚有何关系?至于贫贱有命,好像是姊夫一直以来反对的观点,但众人只觉得是百姓奴婢不该做猪狗,朝廷不应压迫百姓,但有天命和天下纷乱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这也太奇怪了!”

李始之看到黑板上写的那十三个字,顿时如坠五里雾中,毕竟这些内容几乎是当世公认的通识至理,姐夫居然说这是天下祸乱的一半根源,未免......耸人听闻了吧?

天子皇帝当然是世间最尊贵的存在,《白虎通》说得明白,“王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李始之原先遵奉的天师道教团也崇信“君,天也,父也。若君而可废,则天亦可改,父亦可易也”的观点,认为君主尊贵且有必要。

毕竟天上有至高的太上道君等神明,统御其他被符箓请下协助道士的神明,地位更高,凡间有君主,高于黎民百姓,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姊夫居然认定天子命贵,天下就会乱?那怎么办,废除皇帝,搞“古者无君,胜于今世”那套无为而治?姊夫更不像这种人啊!

至于百姓疾苦,李始之见了这么多,当然深有体会,而且对随意凌虐百姓的行为与世道十分愤恨,若没有百姓不就没人了?相当于天没地,父无子,这世道还能好么?因此李始之便跟着姐夫到处劫富济贫,剿官救民。

可是,这一切和命定论有什么关系?

小时候,他学《论语》,书上说,“死生由命,富贵在天”,故子曰:君子畏天命、大人、圣人之言,自然是相信有命在天。长大后,李三郎和姐姐弟弟们一块学经,

天地之间充斥着道、神明、元气、太虚、太朴等等,人的贫富贵贱,一举一动都在冥冥之中有神明关注,有超越凡人的力量在制衡,有可能是天道,亦可能是神明,还有的是祖宗的庇佑,因此才有人世间的种种不同。

至于个人的才干,到底发挥什么作用,李始之也一直在想,可惜想不清楚,贤良才德的确重要,但那是父母所生的么?好像不是,不然孔子的父亲,汉高祖的父亲,曹魏武的父亲,都不如他们的儿子有本事,但那些圣贤英雄的才干是怎么来的,天生么?

天生,那不还是老天爷钦定!

但姐夫说,从来没有什么老天爷,诸神都是百姓自己格物致知,参悟元光之道弄出来的,自然而然,人造的神明当然没法影响人的才能大小了。

而姐姐却说的与姐夫不同,李丹英认为,元光虽说流溢成万物,但总像江河一般,有个大小充沛之说吧?不然为何禽兽虫鱼没有人一般的智慧?若有了丰沛枯竭的区分,如何不能说,圣贤多一些流溢物,而凡人少一些流溢物,以流溢多少定人的才干呢?

特别是康朱皮,姐夫他自己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他自己学说最大的反证。老婆桓真人更是从乌桓萨满的角度出发,认定康朱皮如此神异之人,必然是天神的子孙,绝不会有假。

想想也是,忠心耿耿的老家仆李道之成天嘟囔,说上天降下康朱皮这么一个人物,肯定是朝廷这座大堤哪里出了纰漏,不然怎么要泛起如此大的巨浪咧?前十六年哪里听说武乡有这么一个人物,米薇等人亦说康朱皮是前年冬季大病后陡变,识字,发明,种种前所未有的想法,显然超过了一个土里刨食十几年的杂胡小率该有的水准。

不是密特拉、胡神显灵,便是天道真的垂青姊夫。可姊夫刚才又说神明之祚亦是天下祸乱的根源,这又作何解?

李始之的确朴素地觉得觉得天命恩赐才干的说法不对,若天命垂青于某人,恩赐他才能,为何世道却又如姐夫喜欢说的“矛盾”矛盾,有才能的人承蒙上天眷顾,明摆着授其大任,为何却不能加官晋爵?

当初平完郝散,李始之便有遭受强烈不公平的感觉,他们李家出人出力,朝廷怎么也该有些荣誉,年轻人更是颇有期盼,结果呢?朝廷不仅没赏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姐姐还差点陷入虎穴,那个李廿,他又有什么才干,却生在钟鸣鼎食之家,一度全武乡的豪强都要围着他转?

但这才能若不是天赐,元光流溢也是完全偶然随机,那岂不是太无趣,太消极了?

李始之在胡思乱想,正在组织语言的康朱皮则一脸嫌弃地嘀咕:

“口液都快流出来了,三郎,傻了?”

“啊,没有!姊夫,你快讲讲吧,我正听着呢。”

“真是想太多,改什么三观,教什么方法论,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啊。”

康朱皮自顾自地吐槽,接着有口无心地说道:“可惜,我听说陈非有一卷前汉王的《论衡》,里面的许多论述我很喜欢,若是当初缴到了,此时放在手边,现在就能拿来参考了,可惜!”

李始之听了又撇嘴,你康朱皮根本没理由读过《论衡》,怎么会知道哪些论述好?真又是一处怪异。

不管妻舅在想什么,康朱皮继续阐述自己的观点:“百姓和天子君王都一样,齐桓公能被饿死,赵武灵王亦被饿死,百姓当然更会被饿死,太史公记史至今,未听说过哪代凡间的君王能长生不老,永享人间繁华,都像百姓一般埋进坟里,只不过堆的土厚薄有区别罢了。可见人是生灵,饿了便吃,渴了便饮,活着怕死,却又难逃一死。从古至今,饥寒并至,还能忍着冻死饿死,不思奋力一搏的人,万中无一。”

接着,康朱皮便拿军中出身上谷饥民的人,还有在上党碰见那位无力抚养侄儿,迫不得已投奔郝散的猎户举例,说那些人哪个不是好农夫,好牧人,好父叔兄长,任劳任怨,勤勤恳恳,结果这种勤恳帮了他们什么?什么也没有,朝廷不管,豪强徇私,最后便只能铤而走险,人吃人。

“仅仅几月数年的灾荒贫苦,就能把好人逼到这种地步,倘若贫穷有命,一代做奴,二代做奴,代代为奴,辈辈受苦,人非犬羊,让他们勿论才干,一概安贫乐道,穿牛衣马衫,吃猪食狗饭,最后死都不知死在何处,却不知搏命,焉可得乎?”

说话间,康朱皮又随手展开《太平经》叨叨:“《太平经》有话说得无错,叫做‘人民万物皆随象天之法,亦一兴一衰也。是故万民百姓,皆百王之后也,兴则为人君,衰则为民’。既然王侯百姓都是上古先贤圣王的子孙后裔,凭什么你代代做君,我世世做民,不能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先汉先秦之际,尚且降等推恩,今日为何贵恒贵,穷恒穷?有人啊,总说穷人祖上也是王侯将相,干甚支持穷人,为何不能回去,非要忍受寒苦?有人说这是命,就全怪命咯?人若活不下去,自然就会反,困兽犹斗,何况人乎?因此这贫穷有命,势必造成天下百姓迟早皆反。”

“不对,阿弟你混淆了说法!”米薇出言反对:“若我说,天生有命,不是父祖代代相传,而是每个人礼奉神明,获得不同的流溢,不同的命运。故今世成就虽然命定,却要通过称为富贵圣贤来显证,阿弟,若我这么问,你又作何解?”

“你问的好啊,问的好啊!”

康朱皮表面赞叹,内心怒斥米薇,你这哪里冒出来的加尔文派抬杠思想?他只得停下来比划:

“这便涉及了两个错漏,嗯,第一个错漏,用耶磐那人的词吧,这叫做‘逻辑’错误,薇姐的说法可作为循环论证式逻辑错误的‘模范’。试论,若天生有命,富贵圣贤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命,那因何证有命?按《墨子》,‘故,所得而后成也’,‘夫辞以故生,以理长,以类行也’,循环论证的错误便是辞以故立,故以辞立,以薇姐的例子说明,命是富贵贫贱的故,为什么人有贫贱富贵,因为人有命,人为什么有命,因为有神明天道决断,神明天道怎么决断,靠人分贫富贵贱,这就绕回来了。这一圈下来,你等能分清‘人有命’这个‘辞’的‘故’在何处么?分不清,若我来下一定义,此乃‘诡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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