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朱皮冲到库翼对面,抖了抖矛杆上的血迹,拨转马头,挥手让亲兵队再成一列横队,同时指挥库翼:“库渠帅,不要和他们纠缠了,快布阵,像牛的角,鸟的翅膀,逼迫他们和咱们对冲!”
库翼见康朱皮赶到,顿时也不再摸鱼,山民们立刻换上了骑矛,与康朱皮的亲兵队一道,排成宽大的正面,再一次压向那些鲜卑骑兵。
鲜卑骑自是不敢对冲,中间的人拨马后撤,两翼的人则向两边转向。当中的鲜卑兵速度有快有慢,慢的自然被骑阵卷入挑落戳翻,两翼的鲜卑兵在转马减速的时候,两翼的乌桓山民就抓住空档,猛催坐骑冲上去,用重箭直射他们的后背。
康朱皮仅仅往复冲锋了两次,这素质不高的一百多鲜卑骑就完全溃败,再也组织不起来,甚至他们的马匹也耗尽了气力,步伐一匹匹慢了下来,最后足足留下了几十具尸体和俘虏。
俘虏被立刻用绳子绑得结结实实,串成一列,呆呆地蹲在旷野上,等待着康朱皮的审问,现在了解这些人的具体身份已成了康朱皮的第一要务。
俘虏们的装束稀松平常,没有明显的标识,都是标准的鲜卑装——多戴一种大头长裙边的黑色鲜卑帽,穿小襦袄,合裆长裤,尖头胡靴,束着腰带,上面挂满燧石、餐刀、口琴等草原用具,衣服皆破旧不堪,浑身满是脏污,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汗臭与羊膻味,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洗澡了。
发型是唯一的特别之处,有些俘虏丢了帽子,露出整个脑壳,他们自然不束发,却也不是乌桓人的髡发,更不是拓跋鲜卑的索头辫发——“索虏”一词的来源,他们的发型很奇怪,似乎是朝着难为秃顶人去的——只留头顶有一撮毛发,其他的头发尽数剃掉不留,光秃秃的脑袋就像一些中原小孩般,只不过他们浑身上下难以抑制的臭味和那对迷茫浑浊、到处转动的小眼睛,让这发型和可爱沾不上边。
没等康朱皮用水刑,俘虏们就吠叫大喊,哭嚷嘶号,急切地如打翻了的竹筒,倒出一大通话,但新的问题随之而来。
一句也听不懂!
“说的不是鲜卑语,听不懂啊。”
“也不是咱乌桓话!”
亲兵与库翼都面面相觑,连鲜卑人康虎也搞不懂俘虏们在呜呜喳喳些什么。
“活见鬼,好像是匈奴话,有些词和羯话挺像,但还听不懂。”
康朱皮无奈挖了挖耳朵,俘虏们说的是某种口音奇怪的匈奴语,但和并州常见的南匈奴区别还是不小,没有翻译仍然听不懂,康朱皮只能从中分辨出几个羯语与匈奴语共通的词,比如代表“军队”的“秀支”,其他的就束手无策了。
“有谁能听懂说啥的,出来帮忙译下!”
“有没有懂秦话或者乌桓话的,赶紧说,懂的人不杀!”
大家嚷嚷一番,终于有几个俘虏表示会说塞南的乌桓语,康朱皮又折腾半天,生怕有人撒谎或提供假情报,最后把俘虏们七零八落,前言不着后语,混杂大量奇怪代称的供词拼在一起,康朱皮才终于搞清了事情的全貌:
这些俘虏来源于宇文鲜卑十二部之一,属于最靠近拓跋鲜卑与晋国边境的一支部落。他们宇文鲜卑据说保留了更多旧匈奴贵族的传统,比如现在的头领宇文普拨自称“祁连单于”,语言也以旧匈奴语为主,同大部分东部鲜卑人差距极大。2
在今年的季春大会前,不知怎得,单于的胡洛真和折奎真就带着神圣的三尺三叉矛与大旗,跑去许多部落,召集十二部的勇士出征,而且说的很清楚——南征晋人。
按理说不应该这时打仗,都没有开季春大会,各家刚出冬牧场,马匹皆羸弱,而且按往年的惯例,每次单于大军出征,首先要祭日月天地,还非月盈之时不动兵,没有,而且下面的部落一般不知道单于选定的征伐方向,若征南,则先西征百余里,若征东,则先南讨百余里,之后才重新跟随单于旗朝目的地进发,很少有一开始就公布攻击目标的情况。
虽然宇文部下面的大小头领,什么且渠、当户、辈设皆不明就里,但宇文单于信心满满,连派去传话的折奎真也表示出力者能得到丰厚的牛马粮食与奴隶,而且一而再说南方中原人的边塞出了大事,中原人的军队已经不堪再战,可以任他们劫掠,穷困潦倒的部落民们就再也忍不住心中的贪念,强行从牙缝里挤出战马与弓箭,准备至少南下打草谷试试。
这次宇文单于号称要亲自出征,还约定了拓跋鲜卑的几个部落一起南下,俘虏们在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了几家的旗帜,而俘虏所在的这支部落算跑得最快,因为冬天他们遭了小白灾,牛羊几乎冻毙了一大半,整个部落奄奄一息,全靠他们这些青壮出去抢掠了。
有几个俘虏,不知是稍微聪明一点,企图博取同情心,还是真的感情溢于言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在那嚎啕大哭起来,说自己妻儿或冻死,或饿死,全牧社的羊都冻死病死了,然后尽数做成了手把肉供他们南下,就是为了找条活路,带不回去粮食,那部落里还活着的人,不是跑路给别人做牧工,当奴隶,就是被活活抛下饿死啊!
总之,他们有各种各样的苦衷可以讲,翻译过来便是不抢没活路,哀求康朱皮饶他们一命,这些俘虏说的极尽凄凉,康朱皮身旁的康虎都听得咂嘴不止,想到了自己曾过的苦日子,还有他与康帅那次聊完牧民生活,康帅摊开手做的总结:
“放羊肯定吃不饱,冬天雪大了羊冻死,雪少了羊渴死,五年就是一大劫,活不下去怎么办?要么做奴才,当了奴才还得抢,要么跳过做奴才这一步,直接去抢,可是就算去抢,被抢的人也想活,也有刀和箭啊!所以这事不想个其他法子,根本没法解决,总不能不让人想活吧?”
牧民亲兵还在回忆惨状,康朱皮此时则没空关心,做事要分时间场合,“关心”穷牧民生活也要留的性命,按照一定的程序与体系来好么,搞忆苦大会也要等安顿下来再说!此刻他一个劲催问,宇文单于到底带了多少兵马南下。
但俘虏们报出来的数字未免过于离谱了,什么说宇文单于麾下十二部,每部控弦之民十二万的都有,真是要么不会算账,要么就编一个天文数字出来。康朱皮敢拍胸脯保证,这数字当然完全是鬼扯,一百多万游牧骑兵足够淹没整个晋朝了。1
就算整个宇文鲜卑有十二万青壮都足够骇人了!何况大概也是没有的。
宇文单于本人据说有“九百九十九个穹庐的亲兵”,这种数字似乎为许多牧民所喜欢用,不一定真实,康朱皮粗略估计,可能总共有二至五千的亲卫队。如果该死的祁种民真把他俩一起搬的粮食还有上谷的情报“卖”回她的“同胞”们,那的确可以让宇文单于武装出几千精锐强行南下,进入中原后再就地补给,如此便能解决后勤问题。
至于其他人马,遭了白灾的部落应不止一家,这对宇文单于的力量有极大的削弱,更靠北的部落民只能舔伤口而望南兴叹,毕竟牧群与储备不足以支撑他们长途跋涉,但更靠南的部落可能会拼了命南下一次,以搏活路。
“少则数千,多则近万,还要提防塞北乌桓与拓跋家兵马,人数可能还会涨,不可轻敌,啧,真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
估计完敌人数量的康朱皮心情不快,脸色阴晴不定,立刻催促带走俘虏,赶紧返回鸡鸣山大营,库翼看康朱皮的神态不对,连忙跟上来询问。
“怎么了康帅,敌人会很多么,有几万穹庐那么多的人?”
“哪里会有那么多人,宇文部鲜卑又不可能吃草活命,可能不过数千近万左右,还是要小心。”康朱皮赶忙解释,以免库翼管不住嘴巴,到处乱说乱讲,引发不明真相的百姓为之恐慌:“我们得从速转移,你也得赶紧准备退回山里。对了,库渠帅,你去我营中取些官军旗帜与衣服,有大用!”
“有什么用?我搞不懂啊,康萨满,你不是与那什么晋秦人打仗么,现在鲜卑人来了,那要晋秦人的衣服作甚?”
“我猜,晋廷的援军应该快来了,我得想办法让两只老虎斗一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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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猗迤汗妻祁氏,种民之姊,出于代郡乌桓大族,性猛而忌,所图甚大,尝语于种民:“拓跋氏之起,全赖舅家母族之力,能立我夫婿,如何不能立我?吾虽戎狄女子,然部中斗战谋划大事悉决于我,若天下有变,时运相济,如何不能作祁连孤涂单于、登利可汗,南面为尊乎?”4
祁氏密遣间谍装为商旅、游侠、贡旅、附塞乌桓之属,探知晋室边塞虚实,以图南侵……元康五年春,鲜卑宇文部、拓跋部万骑大入上谷,焚毁边墙,抄掠牛马子女,因知上谷为羯主所残,边军几不能御所故。
——《晋末春秋·拓跋鲜卑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