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你是写散文还是写政府报告?市长要的是掷地有声的方案!‘探索’?太虚!换成‘坚决打通堵点,落实硬性举措’!”
她顿了顿,目光扫到标点符号,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语气更加尖锐,“还有这逗号后面,空两格!这小学生规范还要我提醒你?办公室发的公文格式手册是摆设吗?”
这吹毛求疵到了极致!
陆摇胸腔里那团压抑了整晚、压抑了六年的怒火,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彻底点燃。但他没有立刻爆发。出乎苏倩倩意料,他竟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廉价的香烟,递了过去,脸上甚至还挤出一个极其僵硬的笑容:“苏科,你的要求真是精益求精啊,一丝不苟,这真是太好了!这个稿子磨了这么久,我有点疲乏了。来,搞一口,提提神?”
苏倩倩看着那根递到面前的烟,像看到了什么脏东西,嫌恶地一把拍开,香烟掉在地上。她厉声道:“谁叫你在这里抽烟的!快回去修改!弄不好今晚别想走!”
陆摇脸上那点僵硬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讽刺弧度。他不再掩饰,目光直视苏倩倩,声音不高:
“苏科,你这么尽职尽责,这么‘精益求精’,你都五六年了,你怎么还是个主任科员啊?”他刻意停顿,欣赏着苏倩倩骤然变色的脸,“所以,你有没有反省一下,可能……就是你这样的工作能力?”
“我什么工作能力?!”苏倩倩猛地坐直,声音陡然拔高。
“你的能力不行,”陆摇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但态度不错,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呕心沥血,披荆斩棘……都这么晚了,还为扣字眼而加班,做不到语不惊人死不休。哎——”
他拖长了音调,目光在她脸上刻意扫过,最后定格在她因愤怒和加班而略显憔悴的眼角,“你这样子,小心鱼尾纹更深了,更……嫁不出去!”
“嫁不出去”!
“轰——!”
苏倩倩脑子里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了。脸上那点强装的掌控和刻薄瞬间碎裂,被一种被彻底扒光、被当众羞辱的惊怒和羞愤取代。她“腾”地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瞪得滚圆,死死锁住陆摇,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陆摇!”她的声音尖利得几乎撕裂空气,带着破音的颤抖,“你再说一遍?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编排我的事?”
“我说错了吗?”陆摇毫不退缩地迎上她吃人的目光,连日来的憋屈、父亲的偏心、眼前这女人无休止的刁难,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最恶毒的宣泄口。
他的语气反而带上了一种破罐破摔的、近乎残忍的冷静,“苏倩倩,你年轻有为,领导器重,家世显赫,按说追求者应该从市政府排到火车站才对。可你不是没嫁出去吗?怎么?是你眼光太高,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有病?”
他刻意模仿着她平时居高临下的腔调:“你这样的大龄剩女,再这么熬下去,就成嫁不出去的心理扭曲的老姑婆,很快就要成为政府大院里茶余饭后的笑柄谈资了!”
“你给我闭嘴!闭嘴!”苏倩倩彻底失控,抓起桌上那叠厚厚的打印稿,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陆摇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你以为你是谁?”她胸口剧烈起伏,精心修饰的妆容也掩盖不了此刻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一个在我手下趴了几年都翻不了身的废物!六年的一级科员!不思进取的垃圾!在我面前,你就是条狗!我让你叫,你才能叫!我让你摇尾巴,你就得摇!我嫁不嫁得出去,轮得到你这条下贱的狗来操心?你配吗?!”她嘶吼着,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
陆摇心中那团暴烈的怒火,在即将冲破理智堤坝的最后一瞬,竟诡异地冷却、沉淀下来。极致的愤怒催生了极致的冷静。他微微扬起下巴,甚至露出一丝怜悯般的微笑:
“苏科长,你看,你急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与苏倩倩的狂怒形成骇人的对比,“都说狗急了跳墙,你不是狗,你急什么?我知道你很急,但我劝你……最好不要急。”
他弯腰,慢条斯理地捡起脚边散落的一页稿纸:“我差点忘记了,你是领导,你是上级,最终稿子的事,还是得由你把关。我,无能为力了。”
他直起身,将那张纸轻轻放在她凌乱的桌角,转身,径直朝门口走去。
“你不能走!”苏倩倩在他身后尖声嘶喊,带着疯狂,“工作没完成!你不能走!这是命令!”
陆摇的手已经搭在了冰凉的门把手上。他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
“组织说,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我的工作,做完了。那我也得顾及一下我的生活了。苏科,你看你,都29岁了,马上三十岁了吧?不光鱼尾纹,连法令纹都出来了,”
他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虚假的关切,“你别这么拼命熬夜了,真的。女人,得懂得保养,得……保住青春。这样,或许……才能嫁出去?”
话音落下,他毫不犹豫地拧开门把手,身影消失在门外。
“砰!”
办公室的门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门内,死一般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