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感觉到凯撒和诺诺投来的、带着惊愕与探寻意味的灼热目光,但他无力,也不敢回应。
巨大的凄凉和无力感如同潮水,瞬间将他整个淹没。她懂啊……她其实什么都懂,正因为懂,所以这恨,才如此精准而致命。
“昭月!”孙正业的呵斥声如雷炸响,带着不容置疑的愠怒,“你在胡说些什么!一点规矩都没有了?!我跟你洪武叔叔之间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丫头片子来妄加评论了?给你哥道歉!立刻!”他脸色铁青,显然被女儿这通毫不留情的抢白气得不轻,也心疼儿子被如此言语鞭挞。
孙昭月倔强地抿紧了唇,依旧梗着脖子,眼里是倔强的火焰,没有半分服软的迹象。
场面一时僵得厉害。
孙正业重重吐出一口气,强行压下怒意,目光在三个小辈脸上转了一圈,不容置疑地说:“今天……都不准走了!就在这里住下!难得人齐,正好趁这机会,让伯元好好看看家里的变化!待会儿让昭月陪着你们去园子里转转,晚上我们接着喝!”
孙家的园林移步换景,假山精奇叠嶂,一池碧荷在晚风中摇曳生姿,在柔和的射灯映照下,宛如一幅铺展开的水墨长卷。
朱伯元独自落后几步,刻意拉开一段微妙的距离,视线近乎贪婪地追寻着前方那道穿着简单利落练功服的身影。
凯撒和诺诺走在孙昭月身旁,低声交谈着什么,气氛远不如席间那般凝重,但三人之间流动着一种让他无法介入的默契。
凯撒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孙昭月侧过脸,唇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一个极其短暂、却卸下了大部分冰霜的笑容。那笑意在朱伯元看来,刺眼又灼心。她能对初见不久的陌生人展颜,却吝于给他一丝温情。
一股混杂着委屈、不甘和难以言喻的痛苦猛地冲上心头,几乎要将他苦苦维持的理智堤坝冲垮。
朱伯元猛地停下脚步,喉结剧烈地滚动。不行,这样不行。必须了断,必须让她彻底明白,那个会陪着她嬉笑怒骂的“元哥哥”早已面目全非,必须让她断了这份无望的念想!
一股压抑的、原始的力量开始在他体内奔涌沸腾,皮肤下像是有无数条狂舞的电蛇在攒动。周围的气氛骤然变得凝滞而充满压迫感,空气似乎都带上了静电的嗡鸣。
“昭月!”朱伯元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
孙昭月、凯撒和诺诺同时停步回身。
下一刻,惊悚的景象骤然爆发!朱伯元猛地抬起头,那张英朗熟悉的脸孔此刻已完全扭曲变形!坚硬的青黑色龙鳞如同活物般疯狂地从他的颧骨、额角、下巴蔓延而出,尖锐的骨刺冲破前额皮肤,闪烁着金属般的冷酷光泽。
他的眼瞳不再是深棕色,而是收缩碎裂成了两道熔金般的竖瞳,里面跳跃着狂乱的痛苦和绝望的凶光。
狰狞的龙吻轮廓瞬间替代了人形,獠牙隐现,口中呼出的气息带着硫磺般的焦灼。这并非威严的龙王形态,更像是一头因内心巨大折磨而失控暴走的可怖怪物!
“啊!”诺诺下意识地短促惊呼一声,尽管她早已知道朱伯元的身份,但亲眼目睹这极近距离的骇人形变,生理的震撼依旧无法避免。
凯撒金色的眉毛瞬间拧紧,瞳孔紧缩如针,全身肌肉下意识绷紧,进入了戒备状态——哪怕他清楚朱伯元绝不可能伤害他们。
孙正业站在稍远处,并未表现出惊讶,只是眼神复杂地注视着这一幕,发出一声只有自己才听得清的、饱含无奈和理解的沉重叹息。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老友朱洪武年轻时的痛苦挣扎。
朱伯元喉咙里滚动着压抑的低沉龙吟,那双可怖的熔金竖瞳死死锁定孙昭月,饱含控诉和绝望的警告:看清楚了!看看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别再靠近我!我是非人的怪物啊!
然而,被如此凶恶非人存在锁定的孙昭月,脸上却没有显露出丝毫该有的恐惧或慌乱。
她的身体只在最初的零点几秒内出现了一瞬极其轻微的僵硬,旋即恢复了完全的平稳。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瞬间闪过诸多复杂难辨的情绪——有受伤的刺痛,有无边的愤怒,更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倔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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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所有情绪都沉淀为比冬夜寒冰更加彻骨的轻蔑和……悲凉?
她向前迈了一小步,非但没有后退,反而更逼近了那头狰狞的人形恶龙一步。她微微扬起下巴,直视着那双狂暴的竖瞳,一字一顿,声音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
“收起你这副吓唬人的把戏。朱、伯、元。”
她唇角甚至勾起了一个更为锋利的冷笑,带着强烈的讥嘲:“五年前,你在太行山历练重伤垂危,一身鳞片鲜血淋漓像个破烂的血葫芦的时候,就这副德行。那个时候血糊糊的样子都吓不住我,如今这副自己弄出来的囫囵模样……”她目光锐利地刮过朱伯元每一寸狰狞的龙化部分,语气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质问,“……又能吓唬得住谁?!你真想吓我?”
她逼近一步,眼中的冰焰似乎能将空气点燃。
“……那也别拿鳞片!”
“堂堂正正,备足三书六礼,抬着九百九十九箱彩礼,堵在我孙家大门口来下聘、告诉我你要娶我的那天!”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中带着一种被深深刺伤后的歇斯底里。
“那才算是真正吓到我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朱伯元的心里。那双狂暴嗜血的熔金竖瞳猛地一凝,里面的痛苦如岩浆般奔涌,随即迅速被巨大的茫然和无措替代。
那疯狂弥漫的龙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倒卷消退,狰狞的骨刺缩回皮肤下,熔金碎裂重新凝聚成失焦的、深不见底的黑棕色瞳孔。
龙鳞潮水般褪去,留下惨白如纸的面孔。最后一点龙吻的轮廓消失,露出朱伯元那张依旧英俊、却毫无血色的脸。
他像个被瞬间抽掉灵魂的木偶,呆滞地站在那里,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刚才那个凶威滔天的龙王只是个错觉,现在只剩下一个被心爱女子彻底戳穿、体无完肤的男人。
孙昭月死死盯着他失魂落魄的脸,冰冷的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抑制的泪光,却被她强行压下。
她猛地转过身,不再看那让她心碎欲裂的身影,大步走向凯撒和诺诺,语气已恢复平静,但任谁都听得出那平静下的暗涌:“抱歉,两位。让二位见笑了。园子那边有处临水的亭子,父亲让人备了些点心和清茶,我们去那边稍坐片刻。”
孙昭月步履如风,径直走向花园深处的八角凉亭。亭中石桌上早已备好精致的苏式点心和温在茶炉上的碧螺春。她亲手执壶,为凯撒和诺诺斟上茶水,动作娴熟流畅,仪态落落大方。
“孙小姐一手泡茶功夫真好,”凯撒由衷赞叹,“这味道,清透回甘。”
诺诺拈起一块桂花定胜糕,饶有兴致地问:“刚刚说五年前太行山……伯元当时怎么了?”
孙昭月动作略顿,一丝复杂的神情掠过眼底。她端起薄瓷茶杯,目光看似随意地投向远方摇曳的竹林深处,那里刚刚发生过激烈的对峙。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声音微沉,语气恢复了那种利落干脆,“五年前,他是锦衣卫的新锐队长。上头指派任务,去太行山清剿一头失控的次代种。具体发生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细节。只知任务完成,但那支队伍损伤不小。最狼狈的人就是他……”她轻轻吹开漂浮的茶叶,“伤得极重,半死状态,强撑着才飞回地面坐标点,一身刚长出不久的龙鳞被撕得破破烂烂,还染着血,脸都没个人形了……是我带御林军的小队最先接应到的。”她放下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哼,“比刚才那会儿……吓人多了。”
“五年……他用这同样的理由推开你五年?”诺诺皱眉问道,目光如炬。
孙昭月唇边泛起一丝极淡的苦笑,带着深深的自嘲:“是,也不是。推开我是真的,情分……也是真的。可他是锦衣卫掌印,朱家乃至女娲家未来的支柱,现在更是龙王!他想娶什么样的不行?哪怕是真正的纯血龙族。我孙昭月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没落小家族,勉强够得到混血种边角、体内‘血统’微末得可怜的人。”她挺直脊背,手指却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瓷杯上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更何况……朱洪武叔叔的意思很清楚,他身边……需要的助力,不是我这样给不了任何增益反而徒增风险的人。”她的声音越发清晰冷硬,“我明白的。早就明白。”
话虽如此,但眼底深处,那抹深藏的不甘与痛楚,如同隐伏在水底深处的暗礁,被诺诺敏锐地捕捉到了。
夜色渐深。南京城的灯火在远处织成一片浮动的光幕。孙家的院落深处一片寂静。
“哐当!”一声酒坛碎裂的刺耳声响打破了夜的安宁。凯撒和诺诺循着声音走到朱伯元暂住的客房前,门虚掩着,里面一片狼藉。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种更原始、更属于“非人”的、类似臭氧和电流蒸腾后的焦灼腥味。
朱伯元瘫坐在一堆空掉的瓷坛和酒瓶中间,锦衣卫制式的长袍被他自己扯得凌乱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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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日里总是梳理整齐的长发此刻散乱地覆在脸上,遮挡了他大半的神情。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空酒坛,像是溺水者抱着最后一根浮木,喉咙里发出无意识的、破碎而沙哑的低咽和含糊不清的咕哝:
“阿昭……别过来……不能……会伤到的……哥……不是人了……”
地上,因他痛苦泄露的力量,凝着星星点点闪烁后碳化的焦黑痕迹。那双平日里蕴藏着雷霆的眼眸此刻完全失焦,茫然空洞地望着虚空,像一个彻底被命运击溃的孩子,哪里还有半点白天那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威震非洲的龙王的影子?
目睹这幅烂醉如泥、哀莫大于心死的惨状,诺诺胸中的火气“腾”地一下直冲脑门。这场景太过熟悉!上一世的记忆,那个曾在卡塞尔学院无数次目睹某人因为同样的怯懦、同样的自卑而退缩逃避的影子骤然清晰!那些被压抑的记忆瞬间冲破理智的牢笼。
“朱伯元!”诺诺一声暴喝,像炸雷在房间响起。
她一个箭步冲上去,全然不顾凯撒试图阻拦的手势,一把抓住朱伯元胸前的衣襟,用尽全身力气将他从地上猛地提拽起来!
下一瞬,在朱伯元尚未聚焦的眼神前,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布满泪痕、酒气熏天的脸颊上!
“啪!啪!”
左右开弓,毫不留情!
力道之大,让烂醉的朱伯元都一个趔趄,凯撒眼神一凝,下意识想要上前制止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太了解诺诺的性格,深知若非触及底线,她不会如此暴烈。他选择沉默地站在原地,目光锐利地注视着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清醒了吗?啊?!”诺诺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得近乎劈开空气,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砸在朱伯元脸上心上,“看看你现在这副德行!比天桥底下的流浪汉都不如!逃避!懦弱!自怨自艾!自我感动!你以为你推开放弃是在为她好?你以为牺牲自己的感情很伟大?看看你!把自己灌成一头连站都站不起来的死龙!”
她的指头几乎要戳到朱伯元茫然失焦的眼珠上。
“你身上那些破鳞片、犄角,看着是吓人!” 诺诺的声音里充满了极度强烈的、源自过往的愤怒与失望, “可真正丑陋得让我想吐的,从来都不是那些玩意儿!是这副藏在你那身龙皮下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该死的、软弱的‘衰仔’灵魂!”
最后那声“衰仔”如同惊雷,狠狠劈在朱伯元混沌的脑海里。某些尘封已久、带着巨大耻辱感和剧烈痛苦的字眼被强行撬开——“路……路明非?”上一世的尊主!
这个名字像一个冰冷的诅咒,带着曾经熟悉无比的失败者的气息,让朱伯元浑身猛地一激灵,酒瞬间醒了一半,巨大的羞惭和被戳穿的痛楚让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眼神终于聚焦,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被彻底撕开伪装后的狼狈不堪。
“路明非上一世就因为这份无能、这份软弱,差点把自己都毁了!你比他强在哪里?!”诺诺的胸腔剧烈起伏着,看着朱伯元惨白的面孔,心中没有一丝畅快,只有更深的愤怒和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悲哀,“是男人的!敢爱就给我去拼!去争!去想办法护她周全!就算最终撞到头破血流,那也认命了!不是像条被打断脊梁的野狗一样,躲在这里流着廉价眼泪、拿酒杯来惩罚你自己!你惩罚你自己有什么用?!”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狠厉:“朱伯元!你听着!如果你还是个带把的!如果你心里还当自己是条龙,是条站着拉屎的龙!明天天亮——要么!给我滚回你的锦衣卫大营,这辈子别再踏进孙家大门一步!彻底断干净!要么……”
诺诺的目光如同实质的钢鞭,抽打在朱伯元麻木的灵魂上。
“拿出你龙王的威风!去告诉你那个顽固的老爹!去告诉孙伯伯!更要堂堂正正站到你妹妹孙昭月面前!告诉全世界——”
“你!就!是!要!她!”
最后一个字落下,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诺诺急促的喘息声和酒液顺着朱伯元散乱的发丝滴落在地板上的轻响——嗒、嗒、嗒。
朱伯元彻底僵住了。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比不上心脏被狠狠剖开的冰冷感觉。路明非……那个曾经怯懦的影子。他无法呼吸。巨大的羞愧感混合着诺诺字字泣血的质问,像滚烫的岩浆一样灼烧着他的肺腑和灵魂,他剧烈地喘息起来,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想要说什么,又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
然而,那双刚刚被泪水、酒气和耳光洗刷过的眼底深处,那一片被他自己生生冰封了数年的死寂荒原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巨大的痛苦和震撼之下,正顽强地、极其缓慢地拱动了一下,如同冻土之下将破未破的第一缕春芽。
喜欢龙族:我路明非不做衰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