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窗棂上糊着的素绢,在室内投下朦胧柔和的光斑。_咸^鱼*看¨书_ `最*新.章!节,更_新/快^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动。
顾远缓缓睁开眼,意识如同从深不见底的寒潭中艰难上浮。四肢百骸如同被重锤碾过,每一寸筋骨都叫嚣着酸软与疲惫,头更是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然而,身体深处那透支后的虚弱感,却被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暖流所取代。他微微侧头。
枕边,乔清洛正沉沉睡着。晨光温柔地勾勒着她依旧苍白却异常宁静的侧颜。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小巧的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翕动,干裂的唇瓣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微微抿着,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满足的弧度。她的一只手臂,以一种守护的姿态,轻轻搭在两人中间那个小小的襁褓上。襁褓里的顾??也睡得香甜,小嘴无意识地蠕动着,发出细微的声。
一大一小,依偎在他身旁,睡颜安恬得如同不谙世事的婴孩。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尽,混合着药草的清苦和一丝新生命的奶香。这奇异的气息,这宁静到近乎神圣的画面,瞬间抚平了顾远所有的疲惫与躁动。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贪婪地流连在爱妻憔悴却焕发着母性光辉的脸上,流连在儿子那红扑扑的小脸上。昨夜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狂喜的奔涌、剖心泣血的誓言、以及最终力竭的昏沉…一幕幕在脑海中清晰回放。心口某个坚冰铸就的角落,在这晨光与呼吸声中,无声地融化,流淌出滚烫的暖意。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撑起身子,生怕惊扰了这对沉睡的母子。动作牵扯到酸痛的筋骨,让他微微蹙眉,却连一丝声响都未发出。他替乔清洛掖了掖被角,指尖拂过她微凉的手背,停留片刻,才悄无声息地翻身下榻。
靛青色的旧武袍皱巴巴地搭在椅背上。顾远没有唤人,自己利落地换上。他没有穿象征特勤或左谷蠡王身份的华服,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劲装。镜中的自己,憔悴,胡茬凌乱,眼下的乌青浓重,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亮、沉静,仿佛被最纯净的泉水涤荡过。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守在外间的侍女刚要行礼,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夫人和小公子还在睡,莫要惊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我去厨下看看。”
侍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连忙点头。
石洲城顾府的厨房,此刻已是热气腾腾。厨娘和帮佣们正忙碌地准备着府中上下的早膳。浓郁的小米粥香、蒸饼的麦香、还有炖煮肉汤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顾远的突然出现,让整个厨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位平日里高高在上、杀伐果断的顾大人。
“大人…”领头的厨娘紧张地搓着围裙。
顾远摆了摆手,目光在灶台和食材间扫过。“夫人产后体虚,需要进补。可有新鲜乌鸡?红枣、枸杞、当归、黄芪各有多少?”他的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晰,问的都是坐月子进补的食材药材。
厨娘连忙应道:“有有有!昨日就备下了!乌鸡是今早刚宰杀的,药材都是上好的!”
“好。”顾远点头,挽起袖子,径直走到水缸旁净手。那动作干脆利落,毫无上位者的矜持。“灶火给我留一个。乌鸡斩块,沸水焯去血沫浮油。红枣去核,枸杞、当归、黄芪稍冲洗即可。”他一边吩咐,一边已经熟练地拿起菜刀,掂了掂分量,走向那只处理好的乌鸡。
厨房里的人都看呆了。只见这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人,手起刀落,动作精准流畅,乌鸡在他刀下被迅速分解成大小均匀的块状。焯水、控干、下锅爆香姜片…每一个步骤都娴熟得如同浸淫此道多年的老厨子。他神情专注,仿佛眼前不是锅碗瓢盆,而是需要精密部署的战场。
厨娘小心翼翼地递上药材。顾远接过,仔细看了看成色,点点头,依次投入砂锅中。添入足量的清冽山泉水,盖上盖子,只留一丝缝隙。他亲自调整了灶膛里的柴火,让火焰保持在一个稳定而温和的状态。
“文火慢炖,两个时辰。”顾远直起身,用布巾擦了擦手,对厨娘道,“中间莫要掀盖,时辰到了再开,撇去浮油,只取清汤,加少许细盐即可。夫人醒来若问,就说是我做的。”
“是…是!大人放心!”厨娘连忙应下,看着顾远转身离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奇和一丝由衷的敬意。这位大人…当真是深不可测。
顾远回到内院时,乔清洛已经醒了,正由史迦扶着,靠在软枕上小口喝着温热的米粥。顾??被乳母抱在怀里,安静地吮吸着乳汁。
“夫君!”看到顾远进来,乔清洛眼睛一亮,苍白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的春花,明媚得晃眼。她放下粥碗,朝他伸出手。
顾远快步走到床边,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在床沿坐下。“感觉如何?还疼吗?”
“好多了。”乔清洛摇摇头,依恋地靠着他坚实的臂膀,鼻尖微动,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烟火气息,惊喜道:“你…你去厨房了?”
“嗯。”顾远应了一声,语气平淡,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炖了点汤,给你补身子。过会儿就好。”
“夫君…”乔清洛眼眶微热,心中被巨大的甜蜜和幸福填满。这个在晋阳城与李存勖谈笑风生、在演武场与穆那拉登惊天动地交手的男人,这个背负着无数秘密与仇恨的男人,此刻却为了她,甘愿走入烟火缭绕的厨房。25′[?4?}?看·?书?* §)更?新D最)??全¢这份心意,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让她珍视。她仰起脸,在他带着胡茬的下巴上轻轻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猫,“你真好。”
史迦在一旁看着,抿嘴轻笑,识趣地带着乳母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对历经生死、情意正浓的夫妻。
接下来的两日,石洲顾府沉浸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府邸外围,气氛肃杀。赤磷卫的明哨暗桩比往日更加严密,各帮派头目进进出出,传递着各种指令。而在府邸深处,内院却是一派难得的温馨宁静。
顾远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将绝大部分事务交给了邹野、晁豪等人处理。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乔清洛身边,亲手喂她喝下那碗精心炖煮、撇尽了浮油的乌鸡汤。看着她小口小口喝下,苍白的脸颊渐渐有了些血色,他的眼神便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笨拙却无比耐心地学着抱孩子。在乔清洛和乳母的指导下,从最初的僵硬别扭,到渐渐能稳稳托住那个软乎乎的小生命。他低头凝视着襁褓中儿子沉睡的小脸,看着他无意识地挥舞着小拳头,听着他细微的呼吸,一种血脉相连的、沉甸甸的满足感充盈心间。偶尔儿子醒来啼哭,他也会学着乔清洛的样子,轻轻摇晃,用低沉的声音哼唱几句契丹小曲,竟也能神奇地让小家伙安静下来。每当这时,乔清洛便倚在床头,含笑看着这父子二人,眼中盛满了星光。
“清洛忧思劳神,奶水不足也是常理,无妨。”顾远看着乳母熟练地给儿子喂奶,对略显愧疚的妻子温言安慰,“有最好的乳母,有晁豪他们搜罗来的羊奶牛乳,绝不会让??儿受半点委屈。你只需安心休养,把身子骨养好,比什么都强。”
乔清洛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只觉得此生从未有过的安稳与幸福。乱世烽烟似乎被隔绝在了高墙之外,这里只有丈夫的温柔呵护,幼子的安然成长,如同暴风雨中一方宁静的港湾。
石洲城顾府深处,短暂的温馨并未消弭外界的杀伐之气。顾远虽将大部分时间留给了妻儿,但每日清晨与黄昏,他必定出现在前院的议事厅中,身影如同定海神针,压住这即将倾巢而出的汹涌暗流。
厅内巨大的沙盘上,潞州周边的地形地貌被精细标注。围绕着潞州城,代表梁军朱温势力的黑色小旗密密麻麻,如同附骨之疽。顾远的目光冰冷地扫过这些黑旗,手指却点向沙盘外围几个不起眼的节点。
“五毒教听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瞬间让厅内肃立的大小头目绷紧了神经。蜘蛛帮、蟾蜍帮、蝎子帮、蜈蚣帮,蜥蜴帮五位帮主齐齐踏前一步。
“着你五部,各抽调八百精锐,合计四千人。即日起,化整为零,以商队、流民、山匪等身份为掩护,分批潜行至潞州西南的落凤坡、黑松林、野狼谷三处预设集结地。隐匿行踪,囤积粮草器械,听候王畅、祝雍统一号令!沿途所需盐铁补给,凭赤磷卫特制令牌,由沿线商会据点优先供给!记住,我要的是能咬人的毒物,不是招摇过市的蠢货!暴露行踪者,帮规处置!”顾远的声音带着森然寒意。
“遵命!”五位帮主心头一凛,轰然应诺。盐铁优先供给,这是实打实的好处,但也意味着此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北斗派!”顾远目光转向邹野、黄逍遥身后肃立的四位气息沉稳的汉子——落英派掌门、海沙派舵主、金沙帮帮主、流沙门门主。这四派依附北斗七子,虽名头不显,却各有绝活,精于市井打探、水路渗透、陷阱机关、沙地潜行,是绝佳的辅助力量。
“着你四派,各出一千二百人,合计四千八百人!”顾远语速加快,“落英派负责沿途情报节点建立与传递;海沙派疏通潞州附近水道,确保小股部队水上机动与补给线隐秘;金沙帮、流沙门,配合王畅、祝雍所部,在预设战场区域大量布设陷阱、流沙坑、毒障!不求杀敌,但求迟滞、分割、混乱梁军!所需特殊材料,由金先生何佳俊统一调配!同样,隐蔽为上!”
“谨遵号令!”四位掌门抱拳领命,眼中闪烁着被重用的精光。八千余杂牌军,在顾远清晰的指令和盐铁利益的捆绑下,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迅速拧成了一股指向潞州的隐秘力量。
部署完正面力量,顾远屏退左右,只留下心腹赤磷卫。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带着契丹狼头暗纹的坚韧皮纸。提笔蘸墨,却不是汉字,而是流畅的契丹大字。他写得很快,字迹刚劲有力,如同刀刻斧凿:
“狼王阿保机可汗在上:
石洲锁钥,黄河咽喉,今为饵食,置于晋虎之口。虎口夺食,需待良机。鹰落石洲日,即狼群东渡时!
臣顾远顿首。”
寥寥数语,却将石洲作为诱饵的定位、等待契丹介入的时机,“鹰落石洲”为约定暗号、以及最终目标:契丹东渡黄河表达得清清楚楚。他将皮纸卷起,塞入一个细长的铜管,用火漆密封,火漆上烙印着一个特殊的、扭曲的狼爪印记。
“赤枭!”顾远将铜管递给这个赤磷卫头目,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锐利如鹰,“用我们最快的海东青,直送契丹汗帐,务必亲手交到耶律曷鲁(耶律阿保机心腹重臣)手中。此信若泄,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赤枭神色凝重,双手接过铜管,如同捧着千斤重担,沉声道:“少主放心!属下以性命担保,信在人在!”他深知此信分量,这第二步棋一旦启动,便是将石洲和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押上了赌桌,只为换取契丹这头猛虎在最关键时刻扑向李存勖的后背!
送走赤枭,顾远并未停歇。¢看\书·君^ ?首+发^他铺开另一张晋地常见的素笺,笔走龙蛇,这次用的是汉字,语气也截然不同,带着恭敬与急切:
“晋王殿下钧鉴:
远已归石洲,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朱贼骄横,其势已现疲敝之兆。殿下神武,只需高垒深沟,示之以弱,固守潞州,牵制其主力于城下!待其师老兵疲,锐气尽丧,远自石洲星夜发兵,断其归路粮道!彼时殿下挥精锐正面击之,必可一战而擒朱温老贼!时机成熟,远将以‘青鹞坠地’为信,殿下见信,即刻发动总攻!
顾远再拜顿首。”
“青鹞坠地”,一个充满不祥却又指向明确的暗号。顾远将信折好,唤来另一名心腹赤磷卫:“速将此信送往晋阳,面呈晋王。同时传令下去,赤磷卫除必要的情报刺探、信使传递人员外,其余所有在石洲城内及周边据点的一千余众,暂由晁豪统一节制!首要任务,确保石洲城防稳固,夫人与公子安全无虞!所有情报,无论大小,每日一报,不得延误!”
“是!”赤磷卫领命而去。
顾远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开始集结调动的各部人马,眼神深邃。石洲全部势力人马,在他一道道指令下,开始高速而隐秘地运转起来。前线的刀光剑影,后方的暗流涌动,都系于他一身,但是石洲这几日,表面上看,也算是宁静……
然而,这宁静终究是短暂的浮光掠影。第三日清晨,王畅阿鲁台等人如期回来,顾远不得不重新披上那身沉甸甸的铠甲。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北斗七子、毒蛇九子、五毒教各头目、以及赤磷卫的骨干将领齐聚一堂。巨大的沙盘上,潞州周边的山川地形、梁军营寨布置得密密麻麻。
顾远站在沙盘前,面容已恢复了往日的冷峻与沉凝,唯有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
“诸君,今日过后再休整两日,两日后,立即按照计划启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厅内所有私语,“朱温老贼去而复返,围潞州,视河东如无物!此战,非止为那李存勖,更为我石洲日后安宁!唇亡齿寒的道理,诸位当懂!”
他手指精准地点在沙盘上潞州外围的几处山林河谷:
“金先生何佳俊!”毒蛇九子的金先生肃然出列。
“着你为行军总管,统筹所有粮秣、军械、药材补给!务必确保大军隐秘行进,物资供应源源不绝,不得有误!此乃命脉,交予你手,望不负所托!”
“属下领命!”何佳俊抱拳,声音沉稳。
“银先生银兰,绿先生彭汤!”顾远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在!”银兰与伤势未愈、脸色仍有些苍白的彭汤应声。
“着你二人留守石洲!银兰协理城中防务,安抚商会。彭汤,你伤势未愈,安心养伤,待痊愈后再听调遣!”顾远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银兰眼中似乎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迅速低头:“遵命!”彭汤则松了口气:“谢顾帅体恤!”
顾远的目光掠过二人,与站在角落的晁豪交换了一个极其隐晦的眼神。晁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赫红,黄逍遥!”顾远看向毒虫教教主红先生和北斗七子中的黄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