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袁不平不信他。</p>
他应该没见过眼前的人,但却有一种本能的恐惧。他把袁新燕护在背后,小虎崽一样戒备着这位看起来毫无威胁的陌生人。</p>
那陌生人问的,也全都是袁氏镖局的问题。几年前谁从嘉月峰救走了你,是不是镖局?你在融山呆了这么多年,见没见过两位叔叔?你爹和娘是否聊过你的身世?</p>
袁不平一个都听不懂,自然也不回答。</p>
那人长手一伸,不知怎么的,就把袁新燕抓到了身边。他抓着袁新燕的小手,轻轻抚摸她的指头,再次重复提问。袁不平吓得咚地跪下,但他确实全都不知道。</p>
第一次说“我不知道”,那人拔掉了袁新燕小拇指的指甲。</p>
第二次说“我不知道”,那人折断了袁新燕的小拇指。</p>
袁不平短短的人生中从未见过这样恐怖的大人。他脸色煞白,把额头都磕出血来,哭着哀求那人放开妹妹。他伸出两只手,跪着爬到那人面前:“你折断我的,你折断我的吧!”</p>
那人看起来面善,目光却冰一样冷。</p>
袁不平苦苦哀求,直到那人松开手,把哭得失声的袁新燕丢回他怀里。他紧紧抱住袁新燕,竟然混乱地朝对方道谢。</p>
门开了又关,那人离开了。袁不平听见门外看守喊他“宗主”,又听见他命人找草药来给袁新燕敷上。</p>
然而折断了的骨头实在难以处理。那些莫名的草药也只能暂时止疼,袁新燕还是每天都哭,哭得声音嘶哑,渐渐发起高热,昏昏沉沉。</p>
袁不平向每一个送饭的看守下跪哀求,他的裤子跪破了,膝盖跪破了,但没有人管他们。他把米汤灌进袁新燕嘴巴里,漫长的每一日都只能抱着年幼的妹妹,用絮语安抚她的痛苦。</p>
在初夏一个下着大雨的夜里,看守的人躲进了隔壁的房中。袁不平喂袁新燕吃下米汤,松松地握着她受伤的手指流眼泪。被烧酥的窗户就是这时候无声打开的——一个人滑了进来,察觉室内居然还有旁人,登时站定。</p>
闪电照亮天地。袁不平看到那是个瘦削的女人,腰上佩了一把细剑,但长得秀气温润,一点儿也不像江湖客。他以为自己在做梦,连忙抱紧妹妹。</p>
那女人朝他走了几步。他张了张口,但随即意识到,眼前人应该不是货郎那一伙的——若是一伙的,她没必要从朝着后山的窗户溜进来。那窗户底下是一大片乱石,再往前就是悬崖,根本没有供人上下的空间。</p>
他以为眼前人是仙子,忙换了个姿势,朝她跪下。</p>
正要开口,那人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p>
她走得近了,袁不平忽然流下眼泪来。他无声地磕头,捧着妹妹受伤的手,递给那位不速之客看。</p>
那女人仔细一瞧,竟倒吸凉气。</p>
袁不平用最轻最小的声音开口:仙人救救我妹妹,你要我做什么都行,你拿了我性命也行。</p>
女人仔细解开包扎的脏布,皱眉道:“骨头都没接好!”</p>
她点了袁新燕的穴,用帕子堵住新燕嘴巴,手指捏着那根脆弱的指骨,一掰再一顶。袁新燕在袁不平怀里弹了一下,双眼大大地睁开,眼泪立刻淌了下来。袁不平抱住她安慰:“是仙人,仙人来救我们了,不怕、不怕……”</p>
“我不是仙人。”那女子低声说着,从衣上撕下布条,取下头上唯一的木簪子折成两段,给袁新燕重新包扎,“这是我家。我是在这儿长大的。你们呢?是裴木森仇人的孩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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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血锈15</p>
忽然出现的女侠客自称“冯筝”。</p>
那个雨夜,她跟袁不平说了许多话。袁不平告诉她父母的名字,但不再提起镖局,生怕这个“镖局”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地方,会让眼前看似善意的陌生人暴怒——但他可以放心地聊孙荞和袁泊。他从来确信,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爹娘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p>
冯筝从窗口又溜出去了一次,很久之后才回来。雨仍不停,懈怠的看守根本没来看过一眼。这次回来的冯筝带来了一些吃食,还有几包药粉,让袁不平给袁新燕喂下。</p>
袁不平收下后,先拆开一包药粉,伸舌头舔了舔。冯筝笑称这不是毒药,但袁不平还是逐一地拆开了每一包,尝过了每一包。</p>
冯筝看他的目光渐渐变了。不再是注视一个孩子,而是注视一个有担当的江湖客。她看着袁不平用笨拙至极的办法确认药粉没有毒,说:“我听过你爹的名字,倒是不大清楚你娘的来历。”</p>
袁新燕吃了些东西,沉沉睡去了。袁不平盯着她不安稳的睡脸,又流下泪来。</p>
他不敢说得太大声,很轻地重复:“他们都死了,全都死了……”</p>
良久,冯筝拍拍他的头。这动作让他眼泪如决堤般泄出。</p>
冯筝没有逗留很久。大雨下到天蒙蒙亮,她起身告别,但袁不平抓紧了她的衣角。</p>
年幼的孩子似乎很不能理解:她仙人般来了,说到这里拜祭自己的妹妹,见了两个受苦的孩子却不打算立刻救他们出生天。</p>
“我会救你们的。”冯筝说,“但不是现在。我若在此时带你们走,我便会暴露在裴木森面前。我目前必须保全自己,否则无法彻底扳倒裴木森……”</p>
她说了很多话,越说越像谎言。</p>
袁不平松开了手。他抱紧睡梦中也轻声抽泣的妹妹,再不看冯筝一眼。</p>
冯筝走了,袁不平就当自己做了一个梦。唯一证明冯筝来过的证据,便是袁新燕手上折断的木簪和他怀里的药粉。看守很粗心,袁新燕趴在角落里哼哼唧唧,看守便当她仍痛着,也懒得去细看。</p>
他们没有在嘉月峰呆很久便转移到了船上,一路沿着澄衣江顺流而下。</p>
药粉起了作用,袁新燕的烧退了,也不再痛了。上船时换了个看守,袁新燕才有了唱歌的心情和空隙。然而那看守他们的姑娘死了,他们辗转抵达这个小黑屋,每天只能获得半个时辰左右的放风时间。</p>
门开了,袁不平连忙牵着妹妹走出去。</p>
小黑屋外头是个简陋的院子,角落养着两只老鸡,那是袁新燕最喜欢的地方。她直奔鸡笼,蹲下跟老鸡小声说话。院子里堆放了一些木条,一棵歪脖子树斜斜地把两三根粗大枝条伸出墙外。</p>
这一日很不寻常,平时会跟他们一块儿呆在院中的看守听见外头的吵嚷之声,恶声恶气威胁他们不得乱动之后,跑到外头看热闹去了。</p>
一只喜鹊落在歪脖子树的枝头,叽叽喳喳,蹦蹦跳跳。</p>
袁不平的心疯狂跳起来。他爬到树下堆放的木条上,颤巍巍地伏低身体。看守没有回来,吵嚷之声仍在似是争执什么碗不碗的事儿,偶尔听见一两句“樱桃煎”。</p>
没人注意到他。除了转过头来的袁新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