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迹遍布龙家的院子和走廊，年老的、年少的，反抗过的、没反抗过的。官兵们分散调查，老五和两个同侪检查完院子后走入龙家的书房，发现里面早已被翻检得一塌糊涂，金银财宝自然是没了踪影，连书册、画卷也应劫尽劫。</p>
“是劫财么？”同侪站在狼藉的房间里嘀咕。</p>
经验比他们更丰富的老五想起冰冷手臂上的圆润玉佩，没有出声。</p>
最干脆利落的现场是铸造坊。无论是弟子，还是龙猛夫妇及小女儿，均为一剑夺命。</p>
所有的尸体，致命伤都是直抹喉头的一剑，然而这一剑有深有浅，出手的人功力不一。老五检视尸体后告诉带队的大哥：“杀龙猛这三个的，武功最高。”</p>
老五曾为草莽，混过江湖，大哥信赖他的判断。</p>
两人转头去询问发现现场的少年郎。</p>
那少年年纪不大，瘦削，半张脸包扎着，布下的血凝结成一团团的黑块。他说脸上是进山摔倒受的伤，老五扯开布条一看：好不容易凝结的伤口被他的粗鲁动作撕裂，少年左眼上一道剑伤，从上至下，十分凶残。伤口和血都新鲜，少年处理得很粗糙。</p>
好锋利的剑。老五当时心中还窜过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好俊的功夫。</p>
这伤口看起来狰狞，少年的左眼却还灵活转动，他受的只是皮外伤，伤他的人在最后时刻留手了。</p>
孙荞和孟玚、初四坐在老五家简陋的小院子里，听他回忆往事。她一直凝神细听，却在这个细节上发问：“左眼？是这样的伤？”</p>
她比划，老五点头：“对，你见过？”</p>
孙荞不回答：“您请继续。那少年什么来头？”</p>
老五：“无父无母，有一个双生妹妹。妹妹我倒没见，只有他跟我们讲话，包括你和龙猛争执的事儿，也是他说的。”</p>
孟玚叹气：“绝对没有争执，我就在现场。”</p>
老五：“孟大人，你如今讲话是掷地有声。可当年，谁也不会信一个小书生说的。”</p>
孟玚还欲争辩，想想又作罢，无奈一笑。老五正要复述那少年的话，孙荞忽然问：“他叫什么？”</p>
“全名我是记不住了，但姓氏少见，加上当时又是冬季，到处积雪，我忘不了。”老五用指头在虚空中写字，“他姓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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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诱虎13</p>
与老五道别、去寻找文书的途中，孙荞想起与白锦溪的第一次见面。</p>
那时江雨洮带孙荞去水龙吟找“白二爷”，寻求“货郎”的种种线索。和看其他人一样，孙荞看不清楚白锦溪的模样，只知道那张脸上同样有无数眼睛滴溜溜乱转，眼珠子死盯着她。</p>
了解西崀村和小寒身上发生的一切事情后，孙荞与白锦溪谈话时，察觉了白锦溪对自己的奇特敌意。这是她一直无法理解的——白锦溪明知道缪盈在沉青谷，却隐瞒不说；白锦溪明知道江雨洮对孙荞有杀意，同样隐瞒不说。孙荞甚至想起，当自己对白锦溪说出发生在身上的一切惨事时，白锦溪发出了一丝低弱的轻笑。</p>
而她是她的恩人。缪盈保护她的名誉，孙荞救回她的命。</p>
孙荞不求白锦溪回报自己，或者感恩自己。但白锦溪所做的种种，不像对一个恩人或者旧相识，反倒是像对待一个仇敌。</p>
孙荞被茫然包围了。</p>
当年声称目睹了一切的少年，所说的细节十分详尽。案件太大，官兵们扣押了孙荞，而一切证词又恰好全都指向孙荞，他们对孙荞用刑以让她尽快坦白，但孙荞抵死不认。</p>
江湖人大都固执，但固执到皮开肉绽也不肯松口的女人，官兵见得不多。老五把削尖的木刺抵在孙荞指尖，打算敲进去的时候，孙荞汗水淋漓的脸上一丝哀求之色都没有。他像面对一头饱含愤怒和仇恨的野兽，只要他稍微动弹，野兽的獠牙就会刺穿他的喉咙——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无论他躲到何处。</p>
老五霎时间毛骨悚然。</p>
木刺最终没有敲下去。老五说算了算了，挥手让官兵们离开。孙荞那时候浑身因伤痛而滚烫，浑浑噩噩的，老五一转身，她便垂着脑袋晕了过去。</p>
最凶最狠的老五都下不了手，官兵们有点儿没辙。加上案情胶着，又有一个自称孟玚的穷酸书生日夜打扰，列举条文控诉他们对孙荞下手太狠，官兵们心情都不太好。老五与带队的大哥再次回到现场。</p>
两人按照白锦溪所说的证词一一比对，发现他根本无法在院墙位置看到练武场的情况，所谓的“目睹孙荞与龙猛争执”更是难以被证实的说法。</p>
老五彼时已经生疑。他跟大哥讨论，均认为若动手的是孙荞，她根本不可能故意留下一把刀，还专程在天亮之后转身回到案发地。龙渊刀刀身修长笔直，与长剑有不小差异。俩人折断院中树枝比划，心中困惑越来越沉重。</p>
而且这次，大哥还发现了从铸造坊通往西侧院墙的脚印。</p>
脚印已经被官兵们踩踏了许多，但大哥一眼看出，那并非官鞋。俩人循着脚印越墙而出，眼前是一条小道，走到尽头便能通往山中。</p>
路上已经找不到脚印，但孙荞说“刀不见后，我跟着脚印去追”，似乎是可能的。</p>
那并非官鞋，而是一双普通的布鞋，在寒冷的雪天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脚印长而阔，来自一个男子，他跑得很着急，有时候只在雪里留下半个深深的脚印。</p>
这个重要的、指向在场另一个神秘人的线索，没有留在卷宗里。</p>
当日负责誊写卷宗的有两个人。一位是已经离世的文书甲，一位便是孙荞此行要寻找的梁文书。</p>
梁文书知道孟玚是隔壁池州的知州，不卑不亢地将三位客人请入家中。他和老五截然不同，孟玚知道孙荞的真诚和恳切不能够打动这样的人，自己先跟梁文书小声谈了片刻。</p>
梁文书摸着胡须连连点头，平板板的脸上竟然浮现笑容，像是对孟玚十分满意。与梁文书的谈话，初四和孙荞没能参与。两人在外头等了两盏茶功夫，梁文书把孟玚送了出来。</p>
“老人家倒是坦白。”孟玚告诉孙荞，当日主要负责卷宗抄写的文书甲是彼时江峰知州的旧友，关系十分密切。他比梁文书年长，又有知州撑腰，梁文书照实记录的东西被改得七零八落：不仅划去了白姓少年郎的名字，连老五发现女眷身上仍有手镯没被夺走、发现足迹、发现凶刀与伤痕不吻合等等细节，也全都被去除得一干二净。卷宗在该详尽的地方尽量详尽，细致到找不出一丝一毫的毛病；而这种细致，恰巧就掩盖了某些地方的语焉不详。</p>
无论是勘察现场的老五，还是只负责抄写的梁文书，都察觉孙荞可能背负冤情。官兵不再仔细调查，反正凶徒必定是孙荞，老五和大哥发现的种种疑点无法顺利上报，一一都被驳回。先离开知州的是带队的大哥，临走时叮嘱兄弟们应走快走，老五隔年便回乡了。卷宗一改再改，梁文书不得不挑灯熬油，重新抄写了一份更缜密更严谨的，所有证据都指向孙荞。</p>
他年纪大了，糊涂了，抄得很慢很慢。最终新的那份被收归库中，旧的那份被他偷偷带回家里，告老还乡之前，他重新塞回了原位。</p>
得知孟玚已经先去找过老五，梁文书问孟玚：他为什么不能坚持己见，原因可曾告诉你？</p>
孟玚摇头。</p>
梁文书点点头，接着说：那我也不能讲。</p>
孟玚颔首：多谢梁先生，孟某已经知道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