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难不让他想到彼时雷损身陨之后的街道上,他自沿街的高处看下去,看到的也是这样一双眼睛。
他也没忘记师青若说的那句话。她说,“这样的人绝不会辜负旁人的信任。”
所以当时,她愿意将自己的生死托付给苏梦枕和陆小凤等人,现在也可以凭借着仅有的一个字,相信他能将事情办好。
他张了张口,无声答道:“我知道了。”
师青若站直了身子,往后退出了数步。
无情伸手一指,那破气神功本是用来收放暗器的,现在则是接连数记令人眼花缭乱的连点。
一缕淡淡的蓝光,随着他的牵引,慢慢浮现在了白愁飞的手背上。
这本该是个毒物被逼出的大好局面,就连刚刚轻声推门进来的盟中大夫都不由屏气凝神,生怕发出的声音会干扰到无情的行动。
但对于长年接触暗器这等精细物事的无情来说,他完全能够分辨得出,这被逼出的“蓝冰”和先前被唐零打入白愁飞体内的相比,到底区别在何处。
这一点微妙的差别……
足以让温柔找来名医看诊后,白愁飞也无法以最后的速度覆原,接任迷天盟圣主之一的位置。
这么一看,他倒是做了个“帮凶”了。
在将白愁飞的情况和看顾的人交代完毕后,无情心头也难免还压着几分迷惘,只能一边估量着迷天盟中到底是何局面,一边缓缓推着轮椅往外行去。
外头围观的盟中弟子,已在得知白愁飞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后各自退去,倒是让他一路行来畅通无阻。
又或许是这些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无情总捕看似清瘦单薄,却也是凭借着抓捕宵小丶办案雷厉风行,坐稳这个位置的,若是再留在这里,还不知道会面对何种结局,还不如尽早散去。
他垂眸哂笑了一声,就听到了那头师青若和下头仆从的交谈声,说的是方才生乱之后前面众人的反应。
其他的东西似乎都不太重要,只有她专门挑出的一句:“小侯爷呢?我是说神通侯府的那个。”
“……他走的时候好像很高兴。”
……
这一点,迷天盟的帮众可没有冤枉方应看。
大多数应邀前来的人就算和迷天盟中关系不过尔尔,起码在六分半堂覆灭,迷天盟取而代之的事实面前,怎么都要给师青若几分薄面,再便是同迷天盟有生意往来的,还得象征性地表达一下关切。
哪像方小侯爷。
反正那半边面具是遮不住他脸上的笑容。
如此醒目,也不怪被人记个正着。
他也根本不是如同有些人猜测的那样,因为看到了迷天盟的乐子而发笑,实在是为了那另一件更为要紧的事情。
“按这么说,你要对白愁飞动手?”米公公听了方应看从迷天盟带来的消息,沈思了片刻后问道。
“不。”方应看回答得很是果断,“光对着白愁飞动手有什么意思?就算他真被确认为灭长空帮满门的凶手,让义母出了那口气,也未必真能解决掉我身上的麻烦。”
他可没忘记,当日师青若带着关七打上门来的时候,曾经光明正大地说过,他放在奇珍异兽园内那个用于警告众人的“典范”,确实是被师青若救走的,还有意给她重新打造一双铁手,取代那被砍下的十指。
手握这样一个太过有利的人质,再加上有一位武功绝顶的护花使者,一旦真让她将其他的杂事都料理妥当,专心针对他,还不知道是不是致命的麻烦。
可惜,雷损给出的反面案例已经证明了,要想趁着关七不在,将这位师夫人给解决了,是做不到的。
甚至距离当日已有一段时日,还不知道温小白去了何处,就仿佛从来不曾出现在汴京城中一般。
方应看不能犯这样的错。
他也不能满足于只是抓到了白愁飞的把柄这一件事,而是必须……必须将这件事,弄成一件能让迷天盟全部被拖下水的大事!
他在屋中来回踱步了一阵,忽然顿住了脚步,又转头疾步走到了米公公的面前,“我想让人去办两件事,请您帮我拿个主意,看看能否这么说。”
米有桥:“你说来听听。”
“其一,是再去严查白愁飞的底细。”方应看沈声说道,“他既能做出覆灭长空帮这样的事情,就一定还有其他的案底。”
以己度人,方应看有这个自信做出这样的判断。
他要让白愁飞带着满身罪孽,和迷天盟捆绑在一起,这才叫做真正的万劫不覆。
而其中长空帮的这一笔,又势必会让义父手下的各方势力,对迷天盟发起围剿。
米有桥点了点头,认同他这个判断。
方应看又道:“我先前听米公公您说过,关七的武功已经高到了另一个程度,若非他习武入魔,状若疯癫,早已该一统武林了。更为可怕的是,他在这种状态下,都能将见过的所有招式全部模仿出来,那么您觉得……今日他见到白愁飞的那两指,有没有将其记下来,又能不能依靠他的先天破体无形剑气,将它模仿出来呢?”
米有桥眉峰一动,顿时意识到了方应看更大的算盘:“你是想把长空帮血案,直接嫁祸到关七身上?”
“怎么能叫嫁祸呢?”方应看笑容散漫,却透着一股冷意,“他的圣主夫人曾经和白愁飞结伴同行来汴京,也是从湖北启程的,又是他关七要不管不顾地迎娶这个妻子,给对方圣主夫人的位置,还给了她管理迷天盟的大权,那也合该将这笔账扛在身上才对!”
义父确实好骗,但他的武功当真登峰造极,就算稍有不如关七,也绝不会差太多,若是再能加上米公公等人,足以铲除掉京城里这个最不安定的存在。
到了那个时候,师青若便是再能借力打力,再能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再能玩什么装作不会武功实则手握暗器的游戏,都没有一点用处了!
比起只除掉白愁飞,当然是让事态这般发展更有利于他。
方应看旋即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得让人去查查,蜀中唐门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潜伏在迷天盟中,又突然在今日登台。”
若是唐门有意前来试探,和覆灭了六分半堂的迷天盟联合,那就又是一件麻烦事。
方应看不希望他的这个计划,再被什么“不知道”的事情所干扰!
……
不过若是师青若知道他在想什么的话,或许还会大方地告诉他一句,大可不必有这样的担心。
楚留香和王小石没能把唐零给带回来,却带回来了他的几句话。
他当然不是代表唐门而来的,只是代表他自己而已。
“他说,他若是今日能胜了白愁飞,必定要向你讨要那支孔雀翎,也要问问你和唐蓝有什么关系。”
这话说的好生不客气,但想想先前已从楚留香和无情那里都听过几句唐零此人的行事作风,师青若又已很淡定了。
只回道:“他要找姐姐,别找到我头上来,不如去江湖上找一个叫明月心的女人。”
她的孔雀翎图纸的来路,和唐零所想的稍有些渊源,但起码在眼下,是真没有什么关联。
既然此人已走,短时间内因伤势也很难再来,她也不妨暂时将人丢在脑后,“还是说说楚香帅的事情吧。”
这三个字一出,司空摘星顿时露出了“果然是他”的表情。
他确实没有看错,先前跟在师青若身边的那人,正是戴了人.皮.面具的楚留香。
既已被师青若喊出了身份,他也并非见不得人,干脆摘下了面具,露出了那张潇洒俊逸的脸。
只不过今日这张脸上,还多了几分无奈。“我与王少侠拦住他的时候,不仅问了今日的情况,也问了他和神水宫有关的事情。”
“他说他确实和沙漠之王扎木合有过来往,但只是想要采购几件南方见不到的毒物,和他没什么仇怨,更不可能杀了他。扎木合一死,他要的货物反而拿不到了,对他来说又没有什么好处,他为何要这么干?”
楚留香叹了口气:“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唐零这个人太傲慢了。
上台挑衅白愁飞的时候傲慢,平日里的行事也是如此。
若是他真杀了什么江湖上有名的人物,他保管不会有意隐瞒,只会将其一口承认下来。
“他还说,至于那劳什子的神水宫被盗,更是跟他没什么关系。他的绝招冰分八路用的都是毒冰,倘若真得到了天一神水,对他来说无异于如虎添翼。他现在就不该出现在这里,而是该当尽快找个办法,让天一神水能够为他所用了。”
师青若点头:“要是这么说的话,确实不是他。但他今日破坏我迷天盟的大事,还伤了人就走,无论他这些话算不算给香帅你解答了困惑,下一次再遇上他,我都是要找他算账的。”
“这是自然。”楚留香以扇抵着额角,面色沈沈,“只是这样一来,我这边追踪的线索就全断了。”
他原本以为,唐零和死于天一神水的扎木合有过接触,加上他在沈姑娘死后,并不仅仅是改了名字而已,还肆意纵.情声色,留下了一些不清不楚的案子,备受江湖人士指摘,若非唐门之中的新秀尚且年少,对他犹有庇护,保不齐就要被抓进牢里审问审问,所以他极有可能就是犯案之人。
从丐帮那里得来的蛛丝马迹,也让他更加锁定了唐零是罪魁祸首。
现在要将一切推翻重来,麻烦就大了。
要知道,距离神水宫留给他的最后时限,可没有多久了。
如今看起来,也只能从那几个死于天一神水的高手重新着手,查查他们的人脉关系。
就是不知时间还是否来得及……
眼见他这为难的表现,师青若想了想,启唇说道:“若是楚香帅不介意的话,不如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再说一次,或许群策群力之下,能找出些线索呢?”
楚留香楞了一楞,还是从他在海上看到被毒杀的浮尸开始,从头说了一遍,一直说到了他探访迷天盟。
再便是那先前被他和王小石拦下的唐零。
可惜,除了白愁飞所中之毒的解药,什么都没能得到。
明明此人能有本事闯入神水宫,还不被水母阴姬发现,已将可供选择的怀疑对象缩减了一大半了……
师青若刚准备开口,倒是陆小凤支着下巴,从沈思中擡眸,先一步说道:“我若是你的话,我就先怀疑那位无花大师。你看你也说了,你在发现那些浮尸的时候,就见到了他,而且若我没记错的话,神水宫的水母阴姬喜好佛理,还真邀请过他入门一叙。”
饶是楚留香脾气再好,也不免在听到这话的下一刻挑起了眉头:“无花大师是方外之人,怎可这般质疑于他!”
陆小凤摊了摊手:“那我在上汴京来之前,还不是人人都说,这京城里的方小侯爷智能天纵,金玉其质,又有方巨侠这样一个父亲,结果真进了那神通侯府,却只看到了一团污秽。”
有方应看的例子在前,查一查那位同样有嫌疑的无花又有何妨呢?
反正,楚留香是个聪明人。他既不会冤枉了那唐零,也就自然不会冤枉了无花。
陆小凤摸着自己那条时常被人打趣的胡子,又道:“不仅仅是无花,我看将你的注意力全引到唐零身上的丐帮,也得弄个明白。”
“呃——师夫人,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陆小凤刚说到这里,便见师青若托腮凝眸,饶有兴致地朝他看来,一时之间分不太清楚,她这一眼看来到底是认同与否,只觉这眼波流转和唇边的笑意让人心慌。
师青若摇了摇头:“你说的没什么错,我只是好奇一件事——”
“你将无花大师与方应看相比,说是对这些光风霁月之人也该当小心提防,那若是放在你身上又该当如何呢?”
陆小凤嘿然一笑。
他不是没听明白师青若话中的意思。
她是在问,见到了这汴京城中的浑水,也看到了不少人的表里不一,会不会让陆小凤这个喜欢交朋友的人,也得怀疑怀疑朋友的人品。
但这个问题,陆小凤不想回答。
他一把将手搭在了一旁的司空摘星身上,答道:“师夫人你看,我和他一个是浪子,一个是贼偷,因为臭味相投也能交上朋友,为人两肋插刀,我又为何要因所见所闻而怯步不前呢?”
起码在真出了事之前,他还是喜欢结交天下朋友,到处吃吃喝喝。
当然,如果能不被人把黑锅甩到他的头上,那就更好了。
至于和臭味相投丶两肋插刀的朋友看上了一个姑娘这件事……
师青若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陆小凤茫然地看向她,像是问询。
师青若摆了摆手,“无事,我只是在想——我先前说的有一句话确实没错。”
纵然这世道昏昏,人间犹有希望。
只是需要再多花费些心力,将那些为非作歹的人除掉罢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