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唯独后悔,苏梦枕坐镇金风细雨楼,虽有底线却从不是食古不化的人。今日以这样的方式赢过他,乃至于取了他的性命,苏梦枕也绝不会手软。
所以雷损怎会不珍惜雷滚宁可以命相搏,也要争出的一线生机。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当撤向何处。
在一片黑暗中,他根本没法判断出眼下的局势。
他好像听到了花衣和尚那边的情况。迷天盟的五六两位圣主情况与他们所料的迥然有别。
他也知道,莫北神的身份提前暴露了。正是因为这个,才让他们原本一片大好的开端都变成了落后一步的进攻。
还有,在他被暗器击中之前,是那个在各方消息里都不会武功的师夫人,给了他以致命一击。
是敌是友,是强是弱,好像在突然之间都再也没法轻易下达一个判断了。
他怎么知道,往哪边去才是真正的生路,而不是又一次的判断错误?
但雷损又很清楚,他必须尽快做出一个决断。
因为苏梦枕的红袖刀,已经劈在了雷滚的身上。
雷滚像是从齿缝里憋出来的一个字。
“走——”
大堂主狄飞惊仍在。这位运筹帷幄的智将有这个本事重新评判局势,协助雷损走出低谷。
二堂主雷动天仍在。若说六分半堂内谁的武功最高,仅次于雷损的必定是此人。就连金风细雨楼的上官中神,都死在了雷动天的五雷天心掌之下。
只要雷损能有机会离开,有这两人的相助,怎么都能重振旗鼓。
不知道是不是六分半堂确实命不该绝,也像是响应着这一个“走”字,在远处的某个方向,忽然响起了一道清越的哨声。
雷损忽然面色一凛,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个方向疾掠而出。
就连已只剩下了半口气的雷滚,都忽然精神一振。
只因这道哨声对于他们来说实在耳熟。
发出这个声音的,不是别人,正是六分半堂的三堂主雷媚。
能在排序上仅次于狄飞惊和雷动天,足以证明雷媚的本事。
这绝不仅仅是因为她是前任总堂主的女儿,雷损在接替下这个位置后必须善待于她,还是因为——
她武功的确很高,甚至练成了那无剑之剑,有着无剑神剑手的美誉。
在她手下的那支队伍,也是六分半堂中数一数二的精锐。
否则,她也不能和金风细雨楼的五大神煞之一缠斗到此时。
又倘若雷损不曾听错的话,雷媚给出的这个上扬信号,分明是她已占据了上风,有了接应雷损的馀力。
与其去拼一把,看看能否将师青若劫来作人质,还不如就这样依靠他们六分半堂的力量闯出去。
他现在知道要往何处去走了!
雷损做出决定的速度也足够快,明明周身的气息已然紊乱,他依然步走风雷,在几个呼吸间,就已抵达了雷媚的身边。
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也旋即托住了他的臂膀,减缓了他未能克制住的前冲趋势。
哪怕后方接连传来了花衣和尚和雷滚饮恨九泉的声音,也很难让他不在此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不过他很清楚,现在还不是他该休息的时候。
死里逃生是好事,但只要他没回到六分半堂,便随时都有可能面对新的危险。
得立刻撤回总堂,重新布局。
哪怕是断尾求生,也比全军覆没要好。
他连忙朝着雷媚叮嘱:“辛苦你了,尽快——”
雷损一声闷哼,猛地中断了声音,难以置信地向身前“看”去。
雷媚笑颜如花,将另一只手上握住的木剑又往深处捅了半寸。
这一剑直插要害,又是灌注了雷媚的全身真气所发,就算是木剑,也比寻常的宝剑还要锋利得多。
狂肆的内息,几乎在一瞬间便毁掉了雷损竭力维护的平衡,让他的体内彻底乱成了一团。
若不是这样,雷损在中招的第一时间就该将雷媚给一掌拍出去,而不是任由她死死地握住了他的手臂,而后一点点,像是凌迟一般将手中的木剑缓缓抽出。
木剑拔出带起的鲜血,直接喷溅在了雷媚的脸上,却丝毫也没让她的笑容有半分削减。
就连她的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甜蜜可人:“辛苦我,您可真敢说呀?辛苦我什么?辛苦我这十多年间,都需要小心假装,不知道我父亲是被你给坑害死的?还是辛苦我从六分半堂的继承人变成你的情.妇,仍要对你低头俯首,唯命是从!”
这天下间哪来这么多的好事。
她手中出剑也不带锐风的木剑,已再一次插进了雷损的胸膛。
“你向来待我不薄,不过是看我生了张漂亮的脸,也有一副温顺的脾性罢了。可你既然夺走了我的一切,便早该知道,终有一日,我是要将这些东西全部夺回来的!”
“可你——”雷损又重重地吐出了一口血来。
这突如其来的又一次惊变,并没有让他听错,在他先前撤离过来的方向,已有脚步声紧追了过来。
那必定不只是苏梦枕,陆小凤那些人,还有金风细雨楼中的其他人,都在朝着这个方向靠近。
这对雷媚来说有什么好处?
她能趁着这个天赐良机杀了他这个杀父仇人,又何尝不是要将她父亲留下的基业摧毁殆尽,只成全了苏梦枕。
雷媚嗤笑了一声,目光却还定定地看着雷损,像是想要记住每一个变化一般,看着死亡的气息朝着雷损的脸上涌现了上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事到如今,我无妨告诉你。你可以在金风细雨楼中安插卧底,还坐到五大神煞的位置上,我也当然可以另投他处,给自己换个身份。”
“你不是一直不知道,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是谁吗?”
“现在你知道了。”
六分半堂的精英混成了金风细雨楼的莫北神。
金风细雨楼的郭东神摇身一变就是六分半堂的三堂主。
多划算的交易!
也合该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候,给雷损以致命一刀。
明明雷损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却仿佛还能在此时看到雷媚又笑又哭的表情,和她毅然决然的两剑。
郭东神……好一个郭东神!
金风细雨楼五大神煞之一。
一个好像符合雷媚实力,却本不该由她坐的位置。
可在这句真相面前,他已经没有任何一点能力去回应了。
“你好得很。”
当雷媚松开手的那一刻,他早已半是铁青半是苍白的脸上,又浮现出了一缕暗红色。
但这就连回光返照都算不上,他便已跌坐在了地上,任凭剧烈的气血翻腾让他再吐出了一口血来。
他何曾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啊。
不断往喉咙口涌上来的血腥味却告诉他,他终究还是到了穷途末路之时。
当年挑唆关七和雷阵雨相斗,下手暗算雷震的时候,他有没有想过,终有一日他也可能遭到这样的背叛?
在放任六分半堂壮大,犯下那些令人家破人亡的惨剧时,他有没有想过,当他死时,会连一个听他遗言的人在身边都没有?
尤其是,他的女儿和左膀右臂。
他……
“他死了。”
雷媚俯身取剑的时候,试探了许久雷损的脉搏,方才缓缓说出了这个让人松一口气的判断。
雷损死了。
死在一个他自己都没想到的场合,死在两个他都没有高看的女人手里。
这个惊人的消息也势必会以最快的速度传遍汴京,让这座王城之中的帮派格局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过现在,当雷损死了这几个字被真切说出来的时候,反应最大的,可能还是苏梦枕。
他静静地望着已经闭上眼的雷损,多年间的敌对周旋,甚至让他有短暂的一瞬,只觉心神一空,不知道该当说些什么。
若非他已习惯了用内力压制身体里的病竈,恐怕下一刻就要被突然爆发的病症摧心伤肺。
倒是雷媚已从恍惚之中抽身而出,抱着那把染血的木剑,走到他面前行了个礼,“楼主。”
苏梦枕沈下了心神,回问道:“其他的地方情况怎么样了?”
雷媚答道:“陆公子将莫北神逼到了我们这头,已被拿下,等候楼主发落。至于其他的地方……”
她可以看到,当她提到“莫北神”三个字的时候,苏梦枕的面颊有一瞬的紧绷,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等雷损还有那几个家夥身死的消息传出去,馀下的事情都好办得多,唯独狄飞惊是个麻烦。”
“不过楼主请放心,我会尽快让六分半堂的人抓捕雷纯和狄飞惊,以防他们逃脱……”
“且慢!”
忽然有一个声音横插直入,坚决地打断了雷媚的声音。
雷媚循声看去,就见师青若在司空摘星的搀扶之下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这位迷天盟圣主夫人的内力确实不强,雷损的那一掌也并非等闲,此刻晚一步发作的内伤让她看起来面白如纸,只容颜姝丽依旧,倒是与先前一管暗器射瞎了雷损双目的模样有些不同。
但有她先前的那一番表现在,雷媚不敢小觑于她,苏梦枕又何尝不是以愈发欣赏的态度看待于她。
也或许,这目光中还有一份少见的温柔,就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问:“师夫人有话要说?”
师青若颔首:“当日温小白出现的时候便已说过,她当年身中剧毒,离开汴京之时,将她与七哥的孩子留在了这里。无论是年龄丶样貌,还是身份,能对得上的只有一个人。”
她迎着苏梦枕的目光,字字笃定:“那就是雷纯。我想,苏楼主对此应该也有猜测。”
无论雷损当年到底是真因为对温小白有心,还是想要始终手握一个人质,总之,这个孩子跟着雷损姓了雷。
“七哥如今不在汴京,但我既是他的夫人,便是他女儿的母亲,合该将这个孩子,也就是我迷天盟的大小姐接回去。烦请雷……不。”
师青若顿了顿,在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意味深长的笑容,“烦请郭东神,换一种方式找人。”
“不是以抓捕雷损女儿的名义,而是迷天盟的名义,要找回被雷损拐带的大小姐。”
“大……大小姐?”雷媚呆滞了片刻,又忽然目光一震。
等等,她好像听明白师青若的意思了。
若是一口咬死雷纯是关七的女儿,而不是雷损的女儿,雷损便是后继无人了!
就算有大堂主狄飞惊拼死斡旋,六分半堂之中的帮众也未必会听他的号令,他也没法轻易另立门户,让雷纯继承六分半堂。
另一面,既是找回迷天盟的大小姐,也就不是要雷纯的性命,不至于落到双方死斗的地步,这意味着,六分半堂那头的抵抗也会比预计的小很多。
这可真是——
好毒辣的一招釜底抽薪之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