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大结局
三个时辰前。
天色将熹, 乌云阴霾,浓如泼墨,沉沉压在宫阙殿顶鸱吻之上。
兵戈声自黎明前便铮铮不息, 暗沉的夜色掩去了血色泅染的宫墙。
一队内侍行色匆匆,在厮杀声里疾行而过。
最前头的御前内侍陈笃步履沉定,身后是从永乐宫带回那一瓶未动的鸩酒。
他穿过晦暗无边的长廊,来到高耸入云的太极殿前, 越过重重军士入内。
这些军士是皇宫仅存的禁军兵力, 列阵殿中, 严阵以待。
太极殿,金紫恢弘的大殿中挤满了人。皇城内宗室贵戚, 文武重臣,听着外头接连不断的兵戈之声,局促惶遽, 心有戚戚。
陈笃穿过人潮, 掸去身上寒气,躬身进入偏殿暖阁。
太极殿的暖阁里,静好祥和, 与外头的血腥和惊恐隔绝开来。
鎏金兽首香炉喷吐出袅袅烟气, 经此一夜燃烧, 龙涎香息已淡了许多。
华丽的璎珞珠帘里, 一双素手毫无环佩, 虎口悬有一串紫檀佛珠,将帘子撩开一道缝隙,打开香炉玉盖, 放入一团新的香片。
收手回帘后,雪白的怀袖带过一丝幽长的香息, 一手佛珠,一手拈着一颗黑子,稍稍一顿,在棋子密布的棋盘上落下。
皇帝和贵妃对弈一夜,无人敢入内打扰。陈笃前来回禀消息,也在珠帘外静候,凝神等着皇帝传唤。
他低垂的馀光里映着那一道皎白如月的身影。
李贵妃入宫十馀载,绿鬓朱颜,白衣胜雪,举手投足,形仪容止,挑不出一丝错来,尽是世家贵女的典范。
清隽秀丽的眉宇之间,掩着一丝雷电一般的锐气,又凝着长久不散的云翳。
“能和朕夤夜手谈的,也就你了。”皇帝下了一颗白子,道,“竟一夜不分胜负。”
“这些年,是朕冷落你了。”
陈笃心中暗想,一个时辰前,禁军中郎将陈戍以抓捕逆贼,护卫皇城为名,突如其来带兵围了宫门,陛下却一直在此气定神闲地与贵妃对弈。
自从名不见经传的陈家雄起,陛下已是多年不曾与贵妃对弈了。
朝中局势瞬息万变。自从顾家随着大将军北去而蛰伏,沈氏也随着先皇后崩逝而没落,前朝后宫,只剩李家和陈家在对垒。
陈家是陛下一手提拔,圣眷正浓,传闻二皇子下月就要立为太子,谁知陈家今日会自掘坟墓。
陈笃未及细思,皇帝的目光已扫向那一瓶未动的鸩酒。陈笃会意,上前禀道:
“大将军留了御函。”
大将军在永乐宫门口见了御函之后,带着一身雷霆之怒奔走,宫门外便起兵戈,两军交战,直至天明。
只一手御函,就引得大将军亲自出马,收服叛军。皇帝这一手棋,果真妙极。
“陛下,臣妾认输了。”
珠帘后传来李贵妃一声婉转轻笑。
“陛下以一人治天下,以天下为棋局。臣妾不过班门弄斧。”
李栖竹拈着佛珠,将手中的黑子投入白玉瓮中,也扫了一眼那本是赐予大将军的鸩酒。
“臣妾贺陛下知人善用,锱铢不费,兵不血刃,擒得逆贼。”
女郎冷白面上笑意盈盈,无人所见之处,冰冷唇角似有似无的讥讽,并无惜败之色。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内侍高亢的禀告,微微带着颤音:
“大将军,到。”
“铛铛——”将士刀剑齐鸣,军士们的铁靴踏在太极殿琉璃宫砖上的步伐,犹如密且沉的鼓点。
十年不见的大将军,渊渟岳峙,一身铁甲峥嵘,一手怀抱兜鍪,红缨如血丝,另一手提着一个垂死的军士。
一人的气势便盖过了殿中所有文臣武将。
看到他手里的叛军贼首陈戍,太极殿两侧的朝臣既是暗自舒了一口气,又禁不住心头发凉。
大将军杀了太多人,极盛之时,死在他手里的文臣武将不在少数。
随大将军举步入内,两侧密集的百官都不由自主为他让出道来。方才命悬一线的所有人,拜高踩低,刻意忘却前日大将军痴恋先皇后的轶闻,朝他行礼道:
“大将军拱卫皇城劳苦功高。”“大将军辛苦了。”
“咣当——”一声,碾碎了所有阿谀。
大将军手臂一扬,将手里提着的陈戍扔进殿里,头颅撞翻了兽首香炉,蒙蒙灰烬洒了满地。
所有人刹那噤声。
紧接着就是一声“陛下驾到——”
暖阁里的皇帝缓步走入太极殿中,坐在了金銮御座之上,在渺渺众生之中,与底下那道身姿遥遥对望。
身姿高俊清瘦,到底天家威严。群臣倒伏下去,山呼万岁。
顾昔潮不卸甲不收刀,不趋不拜,径自拱手道:
“臣顾昔潮,救驾来迟。”
“叛军贼首陈戍,带一千禁军围困禁中,图谋大逆,臣率京畿二卫,合力擒拿,其馀谋逆禁军,皆已就地伏法。”
群臣倒吸一口凉气,大将军在无诏的情况下,擅自带领京畿的顾家亲兵,将叛军一一诛杀。虽救驾有功,但还真是一点馀地都未给皇帝留下。
若此时大将军领着这些血战之后士气大涨的亲兵,更进一步……没有人敢细想下去。此时,此地,大将军是救星,亦是危机。
皇帝眸中映着冰冷的微芒,漠然挥袖道:
“将庶人陈戍,押下去。”
“且慢。”
这一声令人心惊胆寒,所有人等着他接下来的动作。
顾昔潮立在宫灯投下的暗影里,一丝光都透不进他的眼眸:
“除却谋大逆之罪,陈戍丶陈妃,十年前涉嫌谋害先皇后。今日,既三司在场,我来亲审,诸位皆为见证。”
朝堂上众人面如菜色,本以为叛军已除,性命之忧已解,却不曾想方出狼窝,又入虎口。
天子面前,大将军这是要挟持百官于此,彻查天子按下十年不表的先皇后旧案,亲自揭开天子逆鳞。
顾昔潮微一侧首,身后的亲兵押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入殿。
众人认出那女子容貌,倒吸一口凉气。
大将军竟敢带兵长驱直入后宫,将二皇子的生母陈妃娘娘逮了进来。
陈戍肩胛腹股中箭无数,全身骨头断裂十馀处,在地上匍匐如蛆虫。一看到陈妃,他的双眸腾起血色,当即大喊道:
“十年前,我弑杀先皇后沈氏,伪造她出宫奔逃假象,蒙蔽圣听,罪该万死,与她无关。”
一语撕碎了所有的粉饰。众人惊骇之下,听顾昔潮沉声问道:
“皇后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杀她?”
陈戍忽然擡起了双眼,露出一丝阴狠而又畅快的笑意。
这一眼对视,顾昔潮便看到他在日光下琥珀色的眼睛。
他曾在北疆无数次看到这样的眸色。阿密当,邑都,莽机,阿德,阿伊勃……他见过的羌族人都是这样琥珀色的眼。
“我杀了她,是为了报仇。”陈戍长叹一声,胸膛剧烈起伏,像是有熊熊仇恨在心头燃烧,“因为,她是沈家女。”
“沈家父子收复羌族,将我们王子送入京中为质,却害得他身死宫中。”
“沈家军全军覆没,只剩下她这一个沈家馀孽,我定是要除之而后快!还有你们的皇帝,我一个一个都不会放过……必要你们血债血偿!”
此一语无异于惊雷劈下,将恢恢大殿毫不留情地当空撕裂,撕裂了当朝歌功颂德的谎言。
这是一段被刻意遗忘的历史。
如今云州收复,功业已成,好似所有人就可以忘记了沈氏当年全军覆没的缘由,一并忘了有些贯穿两代的刻骨仇恨,有些人辗转十五年不曾忘却。
如今,这名仅剩的羌人带着他暗藏十五年的仇恨,向整座大魏皇城报复来了。
若是今日被他谋逆得逞,大魏国祚都将改弦更张,众人战战兢兢,心有馀悸,无限惊恐化作震怒。
这个人,究竟是怎么从羌人摇身一变成了陈家人,一步一步升至中郎将,掌管宫城一半禁军的?
顾昔潮缓缓地道:
“淳平十九年,羌人质子一行人在京遇刺,无人生还。但有一羌人命大,侥幸不死,出逃途中被陈家女收留。自陈家女入东宫为侧妃,此人入宫为禁卫,陛下御极,陈妃有宠,陈家势大,族中子弟无不平步青云,高官厚禄……”
陈家本没落士族,十年前在朝中人微言轻,是皇帝一力扶持,用来制衡其他世家的棋子。
却没想到,棋子也有反噬的一天。
陈戍狂笑一声,挣脱束缚,猛拍胸膛,大吼道:
“是我一力主张,挟持陈妃和二皇子谋逆,与他二人无关!”
“庶人陈戍谋害皇后,逼宫谋逆,罪不容诛!”
“斩首示众!”“合该五马分尸!”
朝臣群情激愤,纷纷上前暴喝。
简直是大魏宫廷的奇耻大辱,一个羌人搅乱了前朝后宫,今日竟差点挟皇子逼宫夺位。
满殿呼和声中,陈妃珠钗堕地,仪容全无,凝望着被军士摁在地上陈戍,忽痴痴地笑了起来。
这个傻子,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将她摘除么。
他的陈姓,是她给他的,还怎么摘除?
只有她知道,他今日承认羌人身份,当场认罪谋逆,分明是为了她和辙儿。
昨夜她看见皇后鬼魂,神志不清之下在顾昔潮面前承认了投毒。清醒过来后,她漏夜去找陈戍求救。
他安慰她道,自从大将军放弃兵权只身入宫之时,他就已经没命了。皇帝忌恨大将军已久,定会在天明之时赐死他,永绝后患。
而皇帝近日连夜咳血,已是重病缠身,不如不做二不休,直接宫变扶持二皇子上位,她为太后,他做大将军,如此百岁无忧。
若是逼宫失败,他便以羌人身世作为借口。北疆军旧案本是一场阴谋,皇帝肯定不敢彻查,因此祸水东引,就不会牵连到她和辙儿。
岂料,大将军没有被赐死,反而以雷霆之势,带兵屠尽了他围宫的禁军。
顾昔潮既没死,又怎会放过要毒杀他心爱之人的她呢?
陈妃擡手抹去眼泪,华丽的指甲划破了鬓角,面上浮出一丝认命般的笑。
大殿静得落针可闻,顾昔潮负手而立,道:
“皇后当日幽禁永乐宫,陈戍根本无法直接入内。真凶,另有其人。”
百官窃窃私语,莫衷一是。唯有御座上的皇帝眼眸促狭了一瞬。
一道惊天的哭声,伴随着慌张的脚步从殿外传来:
“你们放开我阿娘,谁敢伤我阿娘,我就杀了谁!”
众臣看到殿外奔来的小小身影,面色越发惊恐。同是陈家的陈妃娘娘可是大魏朝仅有的皇子的生母啊。
犹疑之间,只见金銮殿上一直岿然不动的皇帝缓步走下玉阶。
大魏朝岂能无后。几名御史老臣见状,纷纷膝行过去,朝着皇帝磕头泣诉道:
“幼子无辜啊陛下……”“二皇子什么都不知道,不知者无罪!”
众臣垂首而立,望着龙袍拂过眼帘,在那道小小的身影跟前立定。
“皇后薨逝前,幽禁永乐宫,无人能入内,但是对于二皇子,朕网开一面,允你入内探母。”
皇帝的声线没有一丝起伏,幽声道:
“你做了什么?”
二皇子元辙抿唇不语,浑身颤抖,陈妃抱紧了他,娇小的身躯想要护住唯一的儿子,连连摇头。
什么都不必说,一切都已明了。本对着龙袍拜倒求情的老臣们跌坐原地,彻骨的凉意自宫砖传遍周身。
元泓面上无悲亦无喜,道:
“巫蛊,是你让他放入她宫中,陷害皇后。”
“药,也是你让他下在皇后药中,二皇子毒杀嫡母,是为弑母。”
陈妃神情一震,偏又笑了一笑,颊边的胭脂哭花了晕开,显得面容凄艳又狠绝:
“疑心皇后的人是陛下你,害死她的,也是陛下你啊哈哈……这难道,不是报应一场?”
她有恃无恐地拢了拢垂落的发髻,将散发拂去一边,轻声道:
“陛下自北疆归来,日夜呕血,我们的辙儿,可是你唯一的骨血,可不要冤杀独子,来日又追悔莫及……”
“她都死了十年了,死无对证,陛下这才想起来要为皇后查一查这桩冤案?呵,早就来不及了……”
痛哭流涕的老臣们像是抓到了最后一根的稻草,又纷纷爬过去,磕得头破血流,哀求道:
“二皇子年幼,陛下并无证据,如何定罪?”
“陛下,捕风捉影,并无实证啊!已过去十年了啊陛下……”
元泓俯视着底下苦苦哀求的臣子。
昨日才知,当年皇后留下的“与君绝”乃是二皇子伪造,并非她本意,她从未离开背叛他,而是冤死宫中。
他悲愤难耐又欣喜若狂,为陈家布下天罗地网,只待查清她的死因,而后昭告天下,那么,她仍是他唯一的皇后。
此时真相揭开,直指他唯一的子嗣。
这就是她给他的报应吗。
凉风自殿外吹来,元泓面无波澜,容色幽冷,袖中的手却抓紧了御案四角的龙头,像是要将这张着血盆大口的猛兽捏碎。
“陛下,先皇后沈氏,死因尚有疑。”
沉寂之中,女子高扬的声线响起。
众人回首,只见之前称病不出的李贵妃步入殿中,身姿高洁清英,玉颜苍白如雪,眸瞳深黑,如同久不见天日。
“尔等先出去等候。”
李贵妃位同副后,虽蛰伏多年,在朝中依旧拥趸者众多。
在她一声令下,众臣如蒙大赦,逃也似地跑出了太极殿,如同将无间地狱留在身后。
殿中空寂,宫灯明明灭灭,划破一殿黑暗。
李栖竹昂首而立,声色凛然,道:
“先皇后蒙冤被害之前,有一日与众妃在水榭看戏,曾将二皇子抱于膝上,笑言其长相行止,皆不类陛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臣妾时时留心,隔日便看见陈妃将一包药交予二皇子殿下。”
“陈妃戕害先皇后之动机,请陛下彻查。”
“二皇子身世,也请陛下,彻查。”
她李栖竹要么不出手,一出手便要一击必中,哪怕把自己也彻底搭进去。
李栖竹伏身恭拜,叩首,腕间佛珠堕地,琅琅作响。
“啪——”
皇帝挥袖,一巴掌打在李贵妃面上。打得她跌坐在地,半边脸红肿,发髻偏作一边。
“你既知他怀□□药,却不阻拦,眼睁睁看着她服毒?”
李栖竹受了一巴掌,神态自若,面上毫无一丝怨怼。
她拭去唇角血滴,纤细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动佛珠,长长地深吸一口气,终是一字一句地道出:
“当时臣妾派人将二皇子殿下撞倒,伺机将那包毒药掉包为迷药……”
惊雷一个接着一个炸响,局势千变万化,真相扑朔迷离。所有人一时怔在原地,忽闻一声冷笑。
茫然之间,匍匐在地的陈戍已骤然站了起来,止不住地笑。那笑声从喉底发出,喑哑无比,回荡在空寂的大殿,令人毛骨悚然。
“你胡说,我亲手将她埋在永乐宫的箱笼里了。她明明,明明已经……”
陈戍陡然收了声,想起那一夜伸手不见五指,只能感觉到手心的冷汗……还有皇后侍女不绝于耳的呜咽。
当时,那个被蒙眼蒙口的侍女好像一直在说:“她还活着啊……”
回忆至此,陈戍恍惚了一下。
“砰——”一声巨响,众人惊觉擡首,只见呆立良久的大将军忽然拔刀,一刀横劈,直将太极殿前的巨大香炉劈个粉碎。
烟尘之中,刀光寒芒,刺目闪动,映出大将军无比沉郁的面色,眼底燃烧着森然的阴火,一步一步朝陈戍走去。
宫灯惶惶,陈妃终于意识到了什么,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双膝一软,跪在冰凉的宫砖上。
当年,她下毒后惊慌失措,找来了陈戍。陈戍一不做二不休,反正皇后已被皇帝废弃幽禁,便带兵潜入永乐宫,埋尸灭迹。
再将皇后身边的女官屈打成招,伪造出皇后出宫与大将军私奔的证据,令皇帝信服。
自此以后,皇帝为了颜面,生生将皇后失踪一事压了下去。
天下人皆以为,妖后无德,失却帝心,无坟无葬,万人唾骂。
谁曾料到,皇后只是中了李贵妃换下的迷药,并未死透。
陈妃猛然擡眸,睁大了眼,已被喷涌而来的血溅了满身。
多年深宫相伴的情郎已变成了一颗头颅,滚落在他脚边,划开一路的血迹,鼻孔甚至还在呼出热气。
陈妃呆滞地看着满身的血,还来不及尖叫,却见大将军血流如注的刀尖又指向了她的儿子元辙。
她连滚带爬地过去,想要搂住,却被顾昔潮的亲兵扣下,侧脸被押至冰凉的宫砖上,面容扭曲。
“他是唯一的皇子!顾昔潮你要做什么?!他将来是要做太子,登皇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