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情怯
听到阿弟唤“沈十一娘”, 贺芸娘这才想起,可待她转身四望,也已不见那道昔日的影子。
竟像是做了一场梦。梦中故人相见, 只为告之死讯。
她的面前,立在阴影里的那个陌生男人目光凌厉,压迫感十足,贺芸娘目光躲闪, 只能对着阿弟欲言又止。
俊朗的少年, 温柔的娘子。姐弟二人, 昔日未婚夫妻一对,十五年之后终于重逢, 在帐中互诉衷肠,抱头痛哭。
黯淡的魂魄静静飘在三人身旁,仅一步之遥, 伸出的手想要轻触看不见她的故人, 终究还是收回了手。
顾昔潮背身而立,离得更远,凝望着她的背影, 手里还有方才未燃尽的犀角蜡烛, 低声道:
“你若想见他们……”
沈今鸾没有回首, 只摇了摇头。
能再见到芸娘, 她一时之间高兴得不得了。
然而, 十五年前父兄之事,云州诸多疑点未解,她作为沈家唯一后人, 深觉欠这些云州的故友一个交代。
近乡情怯,不敢现身一见。
秦昭柔声安抚好芸娘后, 锐眸打量着顾昔潮身上羌人的服制,握了握刀柄,狐疑地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既是大魏人又为何伪装羌人,你故意接近芸娘又有何目的?”
“昭郎,不是你想的那样。”
贺芸娘赶忙过来,将寿宴上所历之事一一道来,末了还道:
“他千里迢迢来找沈家父子的遗骨,还说要带我们一起离开牙帐。我丶我信他!”
秦昭和贺毅对视一眼。
他们已十五年未曾在北狄牙帐见过陌生的大魏人了。大魏故土似是早已将北疆军和他们遗忘。现在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身上疑点重重,只会让人怀疑。
秦昭沉吟良久,拧着眉道:
“你胆子倒是不小。牙帐危险重重,你一个大魏人,就凭一个头颅,敢带着几个羌人,来向北狄可汗索要尸骨?不怕有命来,没命回去?”
顾昔潮眼皮都不擡一下,平淡地道:
“牙帐之中,如今无人敢动我。”
“试问,堂堂北狄可汗若是连平叛之人都保护不了,从此北疆哪个部落谁会愿意效忠于牙帐,臣服于他?”
秦昭恍然大悟,心中暗暗佩服此人计谋和胆色,但心中疑虑不减,又确认地道:
“你来牙帐,也是为了我们将军的遗骨?”
顾昔潮点点头。
秦昭思忖一番,不记得十五年前的北疆军中曾有过这样的狠角色,又试探道:
“不知你是哪个营的兄弟,曾在哪位将军的麾下?”
顾昔潮负手而立,简练答曰:
“我非北疆军中人。此番前来,只为故人所托。”
贺毅上前一步,冷笑一声,全然的不信任,追问道:
“故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顾昔潮眉头微皱,居高临下睥睨二人,道:
“与你无甚关系。”
“你!……”贺毅见他倨傲寡漠,丝毫不将人放在眼里,不由来气,想要上前却被秦昭贺芸娘拦下。
顾昔潮不动声色,看了一眼面前跳脚的青年,唇角噙起一丝冷笑:
“你说,你当年投敌是为了留在牙帐找回沈家父子的尸骨。后来,尸骨可曾找到了吗?”
轻描淡写,戳人心肺。
“那是自然。”贺毅被他一激,不由挺起胸膛。
“就在十年前,我们从北狄人手里夺回了尸骨!”
他声色朗然,从头叙述。
……
云州城破,秦昭和贺毅一前一后成了投降的战俘。
因为年轻身手好,从起初只能被看守在营地像牛马一样干一些杂活,到后来可以去牙帐边缘和云州城内巡逻……终有一日,他们和上头的北狄兵长搞好关系,可以被派去云州城楼。
当年,铁勒腾将主帅的尸首悬于云州城楼,路过的军民皆能看到,只会畏惧,有了畏惧,便好掌控。
唯独这两个青年男子,每每看到,目中只有浓烈的仇恨,没有一日不想上去将尸首抢回来。
二人苦心钻营,花了数月时间筹谋,摸清了城楼附近的暗哨,把路线都规划好。只等那一夜北狄人的新年,大多数人都去吃酒,防守松懈,终于将那里的尸首放了下来。
寒风中,二人皆是泪眼朦胧。因为那么高大的将军大人,多年风霜侵蚀,尸首只化作那么小一团。
可他们没时间哀悼,迅速把尸首包裹在布里,背在身上,快马加鞭往南疾行,想要回到朔州。
因为他们知道,沈将军定是不想被埋在北狄人那里,定要先回大魏,再做安葬。
只可惜,百密一疏,他们漏过了城门脚下的一个暗哨。那人看到二人出逃,在静夜里吹响了号角。
追兵追到了崤山北,密林之中,已有层层火光逼近。
敌众我寡,二人已是穷途末路,正想心一横背着尸骨跳入悬崖之中,也算死在了故土,了却忠义之名,总好过被捉回去令尸首受辱,又为俘虏。
这个时候,悬崖边出现了一队全然陌生的人马。
各个都是精兵,头戴兜帽,紧衣铠甲,腰佩长刀,肩有弓箭。但却和密林外的北狄追兵不是一路。
为首之人一身氅衣,头戴兜帽,从上到下盖得严严实实,不见面容,径自下马朝二人走来。
那人说,只要交出尸骨,既可帮他们将尸骨安葬在大魏人的土地上,又可保他们二人不死。
“你,你是什么人?”秦昭不敢相信,黑暗中真会有天降神兵相助。
那人低笑一声,声音沙哑,时有咳嗽。他说,自己既不是北狄人,也不是大魏人,更不是羌人。只因与北疆军有旧,愿意帮他们一把。
说到这里,秦昭深深地叹了口气,扶着刀坐了下来,弓起了脊背,双手捂住了额头:
“我们以为他是周边哪个小部落的首领,曾受过沈将军的恩惠,所以想要报恩,和我们是一条心的。”
“我看那人,气度不凡,说话也极有诚意,便一咬牙,把将军的尸骨交给了他。”
贺毅握紧拳头,气呼呼地道:
“可哪里知道,那人得了尸骨,离去的方向,竟还是往云州。我们才知道中计,昭哥,我说不能轻易相信来路不明的人吧!你就是不听……”
秦昭眉头紧皱,面有疑色,摇了摇头,道:
“若真是北狄人,又何必大费周章,直接将我二人捉了去夺走尸首不就行了?”
“况且,我们当时已经走投无路,追兵已在林外。我怕好不容易夺回来的尸骨又要落到北狄人手里,不知要再受怎样的磋磨,辱没了我们将军……不如就赌一把,交给那个人,万一还有转机,可以让将军们的遗骨回到故土,入土为安。”
顾昔潮虚了虚眼,指腹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动,漫不经心地问道:
“你二人,盗走尸骨又被捉回牙帐,如何还能活下来?”
秦昭倏然起立,阴郁的面色一扫而空,爽朗大笑道:
“老子命大!”
“那队人马走后,我们在林中被追来的北狄兵捉住,扔进了地牢里等着斩首。本想着死了也干干净净,只是觉得对不起芸娘,没将你救回来。后来竟然没想到,恰逢明河公主大婚,竟然特赦了地牢所有犯人,也包括了我们。”
“又是这个明河公主。”久久未出声的沈今鸾眉头轻蹙。
贺毅挠了挠头,叹息道:
“我们虽侥幸活了下来,可从此再也没见过那个人了。只望,他真能把我们拼死夺回的尸骨送回大魏国土,让将军可以入土为安。”
秦昭垂下首,摇了摇头,道:
“我觉得悬了。那个人带走了我们拼死夺来的尸骨,说是定会把将军葬在大魏的故土,却又转身回了云州……”